开庭前一个星期,林维康冠心病病发,急性心衰,保外就医。
这是官方的说法。
林维康躺在病床上,脸上有点疲乏,但不缺自在的神色。
单人单间的vip病房,窗明几净。仿佛为林维康特意清场,整层楼只有他一人。
警察守在楼下,不许人上来。
只要一按铃,即使是想吃新鲜的葡萄,护士也会帮他跑一趟。
除了时不时警察上来问询,他是满意的。
林榆和林衍坐在病房外走廊的椅子上。
座椅冰凉,让人不住倒吸气。
二人默契地都穿一身黑,还都戴上了牛皮手套。
林榆要花哨一些,她在左胸口别了一朵正在绽放的玫瑰胸针。
上面用细小的艺术字体写着:荆棘是她的本身。
快入夜了,夕阳的光线映照在医院白墙上,昏暗光线透出几分冷清的悲凉。
她上楼时,在楼下看到了公证处的人。
她回头用问询的眼光看林衍,林衍只是按下电梯,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阿榆想要,就都会得到。”
护士从病房走出,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快去吧。”
护士离开得匆忙,无人想打扰父亲与子女的温馨家庭聚会。
林榆漠然地把目光落在白墙上。
刺鼻的消毒水味在鼻腔盘旋,扶手被她的手心捂热,维持片刻的温暖。
林衍握住她的手,“你不想见他,就不要见。”
林榆摇摇头,好像终于回神,她起身。
手掌接触房门的那一刻,她脑海里浮现莫名的回忆。
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带着畏惧与期待,推开书房的门。
小小个的她被父亲抱在怀里,一边说些温言软语哄她,一边处理工作。
她曾很崇拜父亲,认为他是她的守护神。
“你们来了。”林维康坐起身。
他身上连着奇奇怪怪的仪器,林榆不认得。
他瘦了,瘦了很多。
脸颊的皮像是贴着一层虚虚的脂肪,黏在骨头上。
也没有从前那幺意气风发,嘴唇发紫,脸上颇具颓废之色。
“不算我白养你们两个,还知道给你们老爹弄出来。”他说。
他想摆出父亲的样子,但他太虚弱了。
这副样子,只显得尤其可怜。
“你们查出来是谁害我吗?是不是那个,姓赵的?还是姓秦的?……或者说是翁斯南那边的,那几个狗畜生,早想弄我了。”
他说话很累,说一句话要歇好一会儿。
他看看沉默的姐弟俩,愈发觉得不对。
眼珠左右转了转,慌忙说,“即使没了那些,我们林家——”
“爸爸,我总觉得妈妈是被你害死的。”
林榆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豪言壮语。
她这一句说得毫无缘由,林维康摸不着头脑。
“你妈妈是自杀,”林维康皱眉,“你看到了的,她自己割脉,在浴缸里,你看到现场了。”
“是啊,妈妈是割腕去世的。”
“那个时候,你我都不在家,我们是一起撞破她割腕的场面的。”
她强迫自己平静,但语气越来越颤抖。
“可是,爸爸。妈妈以为她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我知道。她是因为你出轨才自杀的。”
话匣子一开,林榆忽然多了很多想说的。
“你对她无休止地打压,让她觉得她无法离开你。所以才把你的出轨当天大的事。”
她想起母亲割腕前的那一天,母亲崩溃地在餐桌边大哭。
她跟小林榆说的话和语气,直到今天林榆依旧记得,她抱住小林榆的手臂,凄切地说——
“早知道不嫁过来,但不嫁过来就没有你了。”
“小榆,爸爸有没有给你道歉过?你又提这件事做什幺。”林维康斥责道,他很烦林榆拿她母亲出来说事。
这总会一遍又一遍提醒他,他的出身,他婚前的讨好,他依靠什幺才得以发家。
“妈妈去世前,你还有收敛。她去世以后,你就更光明正大地利用我了。”
在提到这个时,她眸光平静无波,只是嘴角勾出讽刺的弧度。
“你只把我当成一个代售的公主娃娃,所有的精致包装都只是为了能把我卖更高价钱。”
她仿佛只是在复述他人的故事,语气不冷不热。
“但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任人宰割的傀儡。你把我装进漂亮的包装盒,我是会反击的,爸爸。”
她眼见林维康神色越发愤怒,惨淡的脸因为愤怒充血,居然比刚才要有生气许多。
“所以我做了什幺呢……”
林榆搂住林衍的脖子,嘴角露出暧昧的笑意,她的目光斜斜瞥向林维康。
“你——”
林维康话还没说完,她轻轻地把唇贴上林衍的唇。
林衍勾起唇角,一副纵容迁就的模样。
“我跟你的好儿子上床,上了好多次。在你不回家的每一夜,我们都在脸贴脸,身贴身。”
“他很喜欢我,喜欢到,要把你的那些家业,全部送给我。”说到这里,林榆微不可见地把目光瞥向林衍,观察他的表情。
林衍很自然地点头,“公证处的人在楼下,我们随时可以签署放弃遗产继承声明书。”
他没有看愤怒的林维康,所有注视只停留在林榆脸上。
“贱货……老子就不该生你……”
林维康愤怒得鼻息颤抖,脑海轰鸣。
火气在这一刻上涌,心脏的跳动也变得异常。
他装作冠心病病发导致心衰,所以用了心衰的药。
今天突兀停药,兼并情绪激动,心肌供血越发不足。
他的手臂发麻,一只手捂住越来越难挨的心脏,胸口疼得他额角流下一滴冷汗,视线愈发模糊失焦。
林维康颤抖着伸手,按响了护士站的铃。
十秒。
二十秒。
整一分钟。
往常一瞬就会听到脚步声的走廊,此刻静寂无声。
林榆走近他,坐在床边,双手握住他无力的手。
“爸爸,我真的很讨厌吃油麦菜。”她这一句很轻很柔。
林维康迷惘了一瞬,他没听懂林榆的意思。
他太痛了,不再管她说什幺。
见护士不来,他转向去够桌上的速效救心丸。
林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凑近他的耳朵,“如果你现在死了,死无对证,你那些事我和林衍会帮你盖掉,你是清清白白死的。”
“爸爸,你好好想想。”
她松开手,先行一步离开。
“小……衍,帮……帮爸爸,我……钱……都给你……”林维康伸长手。
即使到了这时,他依旧在企图用利益驱使林衍。
林衍在桌边站定,拿起药瓶。
他摇了摇,药瓶里传来药片撞在一起的“哗啦”响。
“是这个吗?”
“对,对……好儿……子……给我……拿给我……”林维康的眼睛里散发灼热的光芒。
求生意志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林衍一手撑桌,把药递向林维康的方向,说,“一码归一码,我真的很感谢你,爸爸,你为我带来了林榆。”
“你这样的烂人应该很难想象,我有多幺爱她。”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爱人,他在这一刻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
“姐姐是很善良的人,她给了你选择的权利。但我不会。”
就在林维康快要拿到药的时候,林衍收回手。
轻言细语几句,判下他的死期。
“姐姐不了解你,她以为你是以利益为重的商人,所以你会把成就看得比命重。”
“但我不同,我花了那幺多时间,详尽细致地调查你,爸爸,我知道你是多幺自私的人。”
林衍把药放得更靠后。
那是林维康绝对碰不到的位置。
“你活着的话,我永远也不能拥有她。”
“爸爸,你生命的结束,是我幸福的开始。”
“所以,希望你可以安静地迎接死亡。”
林衍说完,坐在旁边的陪护椅上,罔顾旁边挣扎的林维康,从西服口袋拿出一本小小的诗选。
“还是阿榆从前读诗,我才开始读诗的。一开始我总想知道它在写什幺,我偏执于字句。”
“直到后来,很后来,才学会不求甚解。在那之后,读着读着,我慢慢开始觉得有点意思。”
他像一个正常地陪护在父亲身边的男人,平静地分享最近的趣事,接着,他开始读。
“早先——”他读诗时,吐字很是温柔。
早先,我去到你的墓地
无人珍重你的死亡 像杂草茂盛
雨水开裂 是笃信的泥瓦 冲刷你罪恶的骨
被忽略的忏悔
是不再被信仰之神
生锈的图腾
和你一同埋葬 焚毁 消亡
我不哀痛你的死亡 爸爸
我会再来看你
踩碎一路菟葵、蔷薇果与点地梅
我不会带她
我的爱人
她迷途于窗台外嘈杂的海洋
以及房间之内无声的落日
她在牢笼之中
与我 荒诞地相爱 劈开
甜蜜的
被关住的 永夜
诞生般地升起 新的神明
如今你已知晓
叛徒的明志:
是我自愿 从悬崖跃下
去追随 洄游的飞鸟
“来自于LHIAZO的诗集《死亡、血缘与呼吸之结》。\"
他读完整首诗时,林维康已经彻底失去呼吸。
一旁的心电监护,显示出平稳的直线。
“晚安,爸爸,愿你不得安息。”
他走出房间,门外的楚也与护士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用手势示意二人,听林榆的。
林榆跟楚也对上眼神,她点点头。楚也与护士推开病房房门,热火朝天地开始抢救。
当宣布死亡的那一刻,公证处的人与展熠一同上来。
林衍示意林榆过目,她看了一眼,扫到最后一行:将属我所有份额的继承权予以放弃,交由我的姐姐林榆继承。
并无错漏。
她递还给他,林衍毫不犹豫地签字。
完成公证,公证处的人与展熠一同离开。
已经停止心跳的林维康,被楚也与护士们推向抢救室。
病房里无人。
昏暗、惨淡的灯光透过病房门的缝隙照射在走廊上。
黑暗的走廊里,两抹身影一左一右,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很长一段时间里,无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楼下传来救护车的鸣笛。
突兀地把二人拉回现实。
林榆的嘴角轻扬,“之后,没有黑只有白,父亲的企业、钱与人脉也都是我的。你现在孑然一身了,怕不怕?”
林衍尤其从容地回答,“我是你最好用的狗。”
她擡脚踩在林衍大腿上,与最早认识他那会儿一样,她擡起脚腕,把脚底的灰尘都蹭他西裤上。
林榆叹气道,“唉,狠不下心,我真的很喜欢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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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终章,明天还有个大结局。
文中诗是顺着此刻的写作写的,写得不好,粗略观之。
诗集名是原本本书书名,被朋友教训过度卖弄,于是取第一个字与最后一个字,改叫《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