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叙向来对倾听自己感兴趣的人——游鸿钰,还有自己家人之外的人,没办法再多有耐心,他也意识不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需要这点温热的感情。不过,既然找心理医生说话都收费,以他的海量阅读和学习,也门外汉式的学过这些博雅知识,以他和李青燃这诡异的半个朋友关系,他还是要收一点倾听的费用。
“她是有点喜欢找刺激。”邱叙是骂自家孩子的笑,“没有刺激和新鲜好玩的她活不下去,过阵子空闲下来,我要带她去跳伞,”他顿了顿,“但她精神和人格没问题。”邱叙有忽然擡起头,“她人品也没问题。”
李青燃目光微滞。
“她确实没问题,”李青燃有些自嘲地笑笑,看了眼窗外,重山的高原湖泊还是一片静谧地在铅灰云朵和澄红晚霞之间交叠光影,“什幺都没变,哪里都查不到她。”
边途跳楼,李青燃打电话给游鸿钰。游鸿钰在电话里还有些无法接受,问能不能一直和他保持通话状态,她那种精神状态让李青燃非常存疑,女孩子流露的那些柔弱安静相当惹人疼,游鸿钰展示柔弱准没好事。他就让她直接过来好好看着。让这个造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好看着他的死相,好好看看自己间接促成了什幺。他当时可不管游鸿钰会被吓到,他没管过周边人的什幺青春期躁动事,但这是条人命。他要她自己去调节砝码,衡量下这中间的罪与惩罚。
电话里她一直很安静,和他聊街景,说在商业街看到了西西弗书店,说想到了一进门就有东野圭吾的书摆满一整个展销柜。
这时候她问,“李青燃,你看过《白夜行》吗?”
“不看,不过知道剧情。”
游鸿钰“哦”了一声。然后她挂了电话。
到现场,游鸿钰没急着在警察赶到,警戒线拉起之前去看尸体。他们站在道口,游鸿钰看了看周围人,四散而完全注意力不在他们。她得擡着头才可以直视李青燃,轻声问,“你知道《白夜行》剧情,大家都知道《白夜行》的剧情。”她露出一种有点困扰的表情,“那你相信一个男孩子会为了让自己负罪感没那幺重,所以帮助喜欢的女孩子掩饰罪行,于是接下来他们会串通一下口供吗?”
两人在此之前都是互相不说话的陌生人,对彼此的了解永远来自周围人之口,这一刻却突然非常正常地讲出这些话。
李青燃黑阗阗的眼睛看着她,就那幺看了大概两三秒。再眨眼,眼睛变得冷漠,他嗤笑起来,“就在你刚才说这些时候,我第一次觉得他那张嘴巴应该割成四瓣,这样就说不出什幺不该说的话。澄清一下,我不喜欢你,我和你们这帮性缘脑不一样,在你们清楚自己的魅力在那,还就仗着这样四处招摇撞骗的时候,我随时随地都在想和你们这群人怎样体面而友好地划开距离。”李青燃情绪冷静了下来,“我小时候的梦想其实是想去当警察。你不来现场,就是做贼心虚,我会想办法让警察查你,你来现场,那我们可以谈谈。”
游鸿钰又温文尔雅地“嗯”了一声,最后思考了什幺,“所以你是在威胁我?”仿佛在问,李青燃,警察是这幺当的吗?
李青燃愣了愣。他那点正直人格里的愧疚还没起来时,游鸿钰开始围绕李青燃走,走了两圈。第一圈时他觉得她要耍猴戏,但是他清晰地发现她眼睛像在看他衣服上有什幺东西?什幺摄像头?还是手机?
他只知道要让咖啡厅那群把手机都上交给他,想法是他自己想的,命令是他说的,同样后果得他承担。看游鸿钰在忙这些,就在他感到有些震撼的时候,她又变为那个平常的游鸿钰了,总是这样,有时聪明有时娴静,有时很呆,像一台运算快的机器在待机一样,看人的目光也是机器一样扫描二维码,“李青燃,我也不相信。”
她也不相信有人会为了那点轻微的负罪感来帮她串口供。他们交情就是那幺浅薄。
游鸿钰说,“我不会利用你的,”在李青燃目光微动时,她继续平淡地平铺直叙,“我不会利用任何人。我从不利用任何人,也不会暗示别人帮我做什幺。我也不需要谁为我做什幺,因为我要的东西只有我自己能搞到。”她的脸好像有意无意往案发现场侧了一下,快得好像那个动作是无意之举,再看向李青燃时,她又来一句,“我不是那种人,嘴上搬弄是非,操纵别人的心理,利用别人的同情心、愧疚、喜爱。甚至是文明人都有的顾忌彼此颜面。”
游鸿钰转头,淡淡看了眼道口深处,水泥地面的尸体,擡步过去,移驾一般语气平淡,“你想到了让你那帮朋友接下来在阿姨叔叔面前得谨慎发言,给一个交代。”她露出了一点对他感兴趣的眼神,那种,对和她脑子差不多一个水平的感兴趣,和微妙的正视,“我想到我们得给他写颂文。我们还得开始压下那些开始反扑说他坏话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前阵子说他流言的那些人,我们得再次比对是哪些人说了他的坏话。一个个清算。总之得在他父母或家人那边溜一圈,不然怪罪就快降在我们身上。至于学校里,需要给他们一点压力,不多,充满隐语和模糊不清。需要请一位或几位受人尊敬的老师为我们背书。”
这时游鸿钰看着他,问,“李青燃,我们都是实在人,讲究事实,也只讲究事实,对吗?”然后她转身快跑进现场,在警察拉警戒线的前一秒,垂着手站在尸体前看了几秒。
再转过头来时,李青燃眯着眼检视,果然是一点泪水或是震撼都没有。这有又印证了他对游鸿钰的一个猜想。入殓师或焚烧工人第一次工作时,应该也有点敬重。
她缺乏对一个生命最基本的敬畏或尊重。
这还是生前互相相处的熟人,还是她一起相约自残的人,和她还有仇怨。这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她就像一台机器,开启,执行,扫描,关闭。机器发言了,他听到她问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梁纾禾,”看吧,又开始跑另一个程序了,机器继续说,“但是她也很难过。她在通讯上和他吵架的时候,没说什幺,‘你去死’这种话。”
李青燃站在现场,无言地看着她自说自话,梁纾禾在案发后还是联系了她。他点点头,静候着什幺。
检完毕,刚进豪华焚烧炉,殡仪馆焚烧显示屏上显示,他的姓名,年龄:17.
李青燃仰头注视电子屏,游鸿钰也在看。然后电话来,叫他们去警局录口供。
立案,开始侦查。游鸿钰母亲说,我儿子刚才还好好的,一定是有人陷害我儿子。她妈妈让警察仔细调查讯聊天记录。李青燃发现,边途和游鸿钰互相约着自残的事,能供李青燃怀疑的蛛丝马迹,完全没见文于聊天记录。甚至追溯的电话记录也没问题。他们两人机缘巧合一起进的询问室,游鸿钰还是先出来的。
他一听这消息,刚要皱眉,然后看到她坐警局大厅椅里翻阅一本普法知识,像兽一样感到了他的注视而擡头,在那本公安蓝的册子里擡头,说,“你出来啦。”
她那模样又好像看童话书的小女孩。
李青燃皱了皱眉,甩过这个诡异的想法。他觉得这种诡异想法,以前没少体验过,如今那个想法总是异于常人、建议总是剑走偏锋、共享男女友圈子风气发起人的好朋友的离开人世,应该没人再会给他这种感觉,然后这种感觉又马上在游鸿钰身上感知到。
李青燃觉得人要坐得直行得正才可以,这些弯弯绕绕的毫无意义。这种东西,越钻研就越会变态,无非都是躲在人后放冷枪,下作且低能。他希望自己始终做个体面人。
他没理游鸿钰,游鸿钰拿手册过来,察觉到他对那个册子感兴趣,她递给他,还是双手递来,问,“太晚了,这段路我不太熟,你可以陪我去我家拿相机给阿姨吗?”
“··· ···”
游鸿钰和沉默的他走到门口,语气有点急,“他妈妈需要,他之前自己在我相机里录了一段疑似交代的话。让我给他拍照,说是要我帮他拍毕业照看我修图修得怎幺样。”
遗像、遗言。
那也是陪他这幺疯,他才会信任地录在相机里吧。
李青燃有时候甚至觉得,好像这两人自残的事,就没发生过。因为游鸿钰看起来精神很正常。因为彼时的她精气神依然好得很。可如果游鸿钰是正常的,那当初边途那幺认真地和他说的,他割自己一刀游鸿钰就割自己一刀呢?
李青燃这种不会发疯的人,当然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