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我可以坐这儿吗?让我为您买一杯利口酒吧,先生。
我想跟您谈谈,因为您长得很像他。高个子,浅棕色眼睛,下颏剃得很干净。不,这不是客套话。我想您猜错了,他不是我的情人。他对我而言什幺都不是,说是什幺都不合适。我对他也一样。
他说他叫皮埃尔。或许是化名,我不知道。我想全法国有上万个皮埃尔——但没有哪个像他那样,瘦高、英俊、风度翩翩。我那时刚满十八岁,跟我同班的佐伊对我说,这意味着我已经失去了称自己为雏妓的机会。在那个学校,我们就是这样区分年纪的。您不用把我想象得太好,但我也没那幺糟糕——现如今我早就不做这种生意了。如果您执意想知道的话,我在我们身后这栋楼的五层做打字员。
啊,我不觉得这是一段值得避讳的往事。一群贫穷的、禁不住诱惑的高中女孩贩售她们仅剩的东西。她们的身体。动机早已由于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模糊不清,但我唯一能确信的是我并不为这段记忆感到羞耻。对记忆感到羞耻是对过往自己的背叛——啊,请原谅——我又扯远了。
我们凑钱买了一台电话,用来和形形色色的男人联系。我们六人共用一个名字。当对方问起时,我们都叫玛格丽特。十九岁,学生,第一次做爱。大部分人乏善可陈,他们约定好了似的夸夸其谈、语焉不详,见面后则匆忙且猛烈地直奔主题,仿佛是我们对按小时计费的报复。
皮埃尔打来电话时是一个下午。他用词中透露着审慎与礼貌,这在交谈的主题面前显得荒谬可笑。在谈话的末尾,他提到萨德。女孩们交换眼神,将这个请求糊弄过去。那时我们正好不清楚它意味着什幺。
我来到旅馆。他要求我跪下,我照做了。我靠近他,以为我要为他口交。他阻止我,示意我跪伏在地上。随即我感到有什幺东西抵上臀部。于是我回过头,看见皮埃尔衣着整洁,而他的视线落在一根皮带上。皮带对折了两次,随即我听到它破空的声音。
皮带准确无误地落在臀峰上,留下一道两侧发白的肿痕。我听到自己呜咽了一声。他紧接着落了三下。落在同一个地方,紧挨着第一道往上的位置。我感到身后皮肤的一部分变得灼热、沸腾。我将手伸到被反复抽打的地方,那道痕迹很宽,约有两指高。混蛋。我冲他尖叫,发出我可能达到的最大音量。放开我。放开我。我开始哭泣。“你弄疼我了,”我说。皮埃尔望着我,他的眼神使他看起来很遥远。他似乎想说点什幺,但最终什幺都没有说。他没有道歉。“你弄疼我了,”我重复道,“要加钱。”他点一点头,将一卷大额法郎纸币放在床头柜上。皮埃尔离开了。我依旧跪在地上。过了很久,我停止哭泣,挪动双膝靠近那叠厚厚的纸币。这幺说可能显得俗套,但我从没见过那幺多钱。是崭新的,用橡皮筋绑在一起。我将皮筋拆开,他们立刻四散奔逃开来。我没有站起来。我跪着捡起每一张散落的法郎,想象皮埃尔还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我想象他正看着我。
过了大约一周半,我们又接到了皮埃尔的电话。他的语气有些局促。他说他很抱歉给我带来躯体上的疼痛,他保证这一类“由事先交流不充分导致的困扰”不会发生第二次。我抢过听筒。“没有困扰,”我用清晰的语调说,“只要你每次都给足够的钱就行。”
那时我觉得皮埃尔的要求有些特殊,但并不招人讨厌。也许是因为他从不像那些中年男人那样,尽问些愚蠢的问题:年龄,家庭,为什幺做这一行。仿佛要将我像麦粒一样掰碎了、碾开来,挑拣出可供品鉴的部分,在一次又一次高潮后的喘息声中,假装自己置身于悲剧之中。这造作的悲剧气氛使我窒息。不像皮埃尔与我,我们做爱,沉默,然后做爱。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月。走到旅馆门口时,天开始下雨。我穿了一件棉布的白色连衣裙,双臂交叉于胸前,在檐廊下冻得不住打颤。皮埃尔将西装外套搭在我肩膀上。“我等雨停了再回去,”我对他说。雨越下越大,天暗下来。街上逐渐变得空旷。他向我欠了欠身,向旅馆内走去。他没有找我要回他的西装外套。
我追了上去。我已经错过了宿舍关门的时间,于是我恳求皮埃尔收留我一晚。在这期间他可以和我做任何事。我想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为了达成目标,我欺骗他假如我现在回去,我将被开除。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看起来动容了。皮埃尔轻轻叹了口气,带我回房间。这叹息仿佛面向难对付的顽童。我来不及怀疑他是否早已识破我的谎言。
“你平时住在哪里?”我问。
“就在这,”他说,“旅馆。”然后他告诉我他很累,没有力气做爱或是长谈。我们并排睡在一起,他关灭了灯。我在他均匀的呼吸声中睡去。我梦见了长岛,尽管我从未去过长岛。
第二天我醒来,看见皮埃尔背对着我站在阳台上。临出门前,我顺手拽下他的礼帽戴在头上,然后我冲他喊:“早上好,皮埃尔。”他回过头,透过灰蒙蒙的落地窗,我看见他冲我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皮埃尔本来有些阴郁的五官一下子明朗起来。后来他对我说,我那时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报童。我将帽子扔回原处,它兀自转了几圈,停在了衣帽架上。我想我该去学校了。
从那天起,从一些很琐碎的事开始,我们开始说话。旅馆房间地毯上的暗色污渍;窗口正下方那条路通向一家糖果店;咖啡馆女侍者有一张和麋鹿酷肖的脸庞。我们没完没了地说着俏皮话,没有任何一句涉及现实。他大笑的时候,胸膛一起一伏,本就纸白的皮肤变得更薄,我几乎怀疑他的心脏要挣脱出来。
我们做爱的频率逐渐减少,少到我几乎不好意思收他的钱。偶尔他会重复第一次的游戏,但变成了某种幼稚的戏仿。他用手掌拍打我的臀部,直到上面遍布指痕。不再有什幺超过助兴的范畴。大部分时候,我们聊天,喝酒,在房间里跳舞。房间通常很窄小。我们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规避桌椅和床的尖锐直角。我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来自头顶。当我低下头,我看见自己凉鞋下伸出的脚趾。它们笨拙、苍白、骨节粗大,鲜红指甲油斑驳脱落。它们和皮埃尔的钝头皮鞋抵在一起,我感到莫名的悲哀。皮埃尔不时地给我带一些糖果。我将透光的糖纸抚平,夹在课本里。
我和皮埃尔依旧通过电话联系。
你说不上蠢,只是太年轻了,玛格丽特。他有一次对我说。我躺在他左手边,我想他喝醉了。这从他的心跳声中就能听出来。我是说,要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去听他的心跳。在他开始说胡话之前,我决心堵住他的嘴。我从床头的半袋橘皮蜜饯中选出一块衔在唇齿之间。我跨坐在他身上,将那颗皱巴巴的、蜜糖腌制的小柑橘送到他嘴里。在糖浆的作用下,我和皮埃尔的嘴唇有一瞬间的粘连。在我进一步伸出舌头之前,他推开了我。他推开了我,并且望着我——我正好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眼里满是悲伤和困惑。我感到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我滑稽地坐在了被单上,心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羞愧。皮埃尔不再望向我——他收回目光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以手肘为支撑,从床上坐起来,然后一件件套上衣服。他像第一次那样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当然,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失魂落魄地回家,我发觉我不可能向任何人证明他的存在。地址,相片,匿名信——爱情小说里用以留念的证物,我一概没有。我什幺也没有,什幺也不能确信。一开始,我疯狂地搜寻他的踪影——我搜寻他的深色西装和滑稽礼帽,搜寻他的影子,搜寻他影子的影子。我这幺做不为了什幺,先生。并且我请求您,不要用“真爱”这样荒谬的词。我更倾向于这样一种理解:我爱他,虽然不是很激烈的爱,但足够了。当我走在街道上,看见和他有相似特征年轻人,我心跳加速,头脑发晕。就是这幺一点爱。刚好足以支撑那一瞬间的心跳和不真实感。好了,我想就是这些了。跟您交谈很愉快。不,我觉得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再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