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

这一变故对监控室的影响也不小,看到陈迦朗将钟晚护在身后,几个人僵住的背脊才重新松了下来。

花赫擡手揉了揉后脖颈倒吸一口凉气:“你别说,钟晚这个眼神,杀伤力还真挺大。就跟我老家路边小庙里供奉着的地母娘娘一样。”

“地母娘娘不是保佑土地,家庭,国家之类的吗?”高幸欲言又止的看向钟晚的那个眼神:“钟晚这完全是看垃圾的眼神吧。”

“神话故事中,神与世人,就像是你与路边的蚂蚁。”顾梦之徐徐道。

高幸默。

钟晚擡手不动声色的拽了拽将自己挡住大半的男人的衣摆,对上陈迦朗回首低头蹙眉看向自己的眼神,她轻轻摇头。

陈迦朗沉默一瞬,还是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只是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枕戈待旦的状态。

随着陈迦朗的落座,钟晚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噙笑却俾睨的表情:“为什幺这幺生气?”

“因为我让你想到了祂吗?”

说着钟晚从证物袋中拿出一个陶土制成的神像。

在她掏出神像后,审讯室传来片刻的寂静,花赫怔愣。

高幸后知后觉道:“怪不得钟晚一定要那上这尊神像呢。”

顾梦之却发出一声心情不错的低笑。眼神透过玻璃在钟晚和神像上流转了一下说到:“我刚刚还想能有多像呢。别说,还真像。”

花赫咽了口口水茫然道:“我,胡说的。还真是啊?”

江渡屿适时推门而入:“胡说什幺?”

看到他的那一刻,顾梦之眼里的笑意瞬间消失,甚至没忍住的皱了皱眉,而后撇开了头,继续看着审讯室的情况。

花赫擡手指了指玻璃后的场景,江渡屿顺势看去,不理会顾梦之的厌恶,没开口的注视着另一间屋子里三人的一举一动。

武炎友在看到地母娘娘神像的那一刻呼吸一滞,注意力彻底从钟晚身上转移开。

而后陷入更深的愤怒中。可却不像刚刚那样激动。

他在害怕。

只是眼神像是淬了毒的钩子。

陈迦朗甚至觉得若不是手被铐着,武炎友会当即将这个陶土砸碎,再跺两脚。

钟晚将他的反应全部看进眼里,没在纠结这个结果。伸手拿过证物里的另一件东西,低头翻弄着开口随意问到:“倩倩的字都是你教的吗?”

这个问题将武炎友从愤怒中短暂的拖出来,脸上一片茫然,在意识到女人口中的那个名字后,投去警惕的目光。

桌面很高,钟晚将手里的本子放在了腿面上,武炎友看不清她在翻看着什幺。

可他擡头时还是一愣,女人原本端着的那副和神像一模一样的表情荡然无存。此刻垂着眉眼看着手中东西的样子,就好像刚刚的混乱都是武炎友自己想象出来的。

钟晚没听到回答,擡头在对上男人的疑光后,好像后知后觉一样,扯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将手中的本子举到耳边示意了一下:“啊,不介意吧?我是随意看了看。”

说罢好像真的害怕武炎友介意一样,伸手将日记本推到了地母娘娘旁边。

武炎友的眼神随着本子一同落到桌面上,但很快就移到神像上,最后狐疑的看着眼底带着笑意的女人有些混乱的摇了摇头。

“是我教的,有问题吗。”武炎友迫切的想要甩掉些脑子里的东西,开口有些急躁。

和钟晚不急不慢的声音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当然没问题,只是有些好奇,你明明有女儿,为什幺户籍信息上却没有显示。”

武炎友冷哼一声:“我懒,不行吗?”

钟晚不疑有他的点点头:“当然行。但k市只要是在医院出生的孩子都会强制性登记户籍,这幺说倩倩是在家被生下来的了。”

“你的婚姻状况写的是丧偶,难道是为了生倩倩?”

“这样的孩子,在你们老一辈的口中,应该是大不吉吧?不带去登记也情有可原。”

钟晚自顾自的说着,到最后甚至不去理会武炎友的反应,自说自话的落了定论。

陈迦朗当然不相信“大不吉”什幺的是钟晚的真心话,何况武炎友的反应,也让他明白了钟晚此举的意义。

刺激武炎友。

“放屁!倩倩她才不是!她妈是在生了她半年后才死的!”武炎友有些激动的反驳,可文化受限又不知道该说些什幺,支支吾吾最后也只吐出了一句:“倩倩很乖。”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个女儿,以你的经济条件,却还是给她买着昂贵的玩具,衣服甚至电子产品。”钟晚点点头,丝毫不恼,甚至抽空转头看着陈迦朗问到:“你这幺小的时候玩电子产品吗?”

陈迦朗:……他玩儿哪门子的电子产品?这幺大的时候他忙着拿弹弓打鸟呢。

只是这话没说出口。

“明明很喜欢这个女儿,却不带她登记户籍。”钟晚淡淡的看向前:“是懒,还是你清楚这是多此一举?”

说的不疑有他,武炎友肩膀一僵。

钟晚继续开口道:“这幺想来,你对她这幺舍得花钱,究竟是喜欢还是因为亏欠?”

武炎友下意识的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血腥的铁锈味让他找回了些理智:“我……我对她有什幺亏欠!”

钟晚的眼神冷了下来,重回那副地母娘娘的神情:“因为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为她摁下了倒计时。”

在对上女人视线的刹那,武炎友甚至忘了反驳,只是困惑的在桌上谈陶土神像和女人脸上来回不停地查看着。

钟晚不理会,继续以一种无情,冷漠的口吻说着。

“你要她为你伟大的报复殉葬。”

“你将她驯养,教她如何摁下引爆器,在她做得好的时候夸赞她。将自己见不得光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

武炎友像是想通了什幺,脸色逐渐发白,努力的让自己冷静,可质问出口的声音抖得一塌糊涂:“我……我为什幺这幺做!我能报复谁!”

只是明明是在质问钟晚,眼神却落在了桌上的神像上。

他看到地母娘娘勾出一丝冷笑。

祂说:“当然是报复我了。因为你厌恨我,你觉得你的不幸是我一手造成的,只因为我没有庇佑你。所以你痛恨一切可能幸福的人,所以你选择以爆炸的方式摧毁我庇佑的一切。”

爆炸的瞬间,所摧毁的一切都是武炎友对神的报复。

龟裂的土地、破碎的家庭、社会的安稳。

而他会在这畅快的报复中,永世长存。

爆炸时的热浪,浓重的火药味,人们凄厉的求救声,炸裂的土地。

这一切好像在武炎友面前展开来了,让他兴奋,爽快,想要大笑,他确实这样做了。

从压抑的低笑到仰头戾笑。

“我就是在报复,怎样?”武炎友笑的狰狞,伸手想要去够那神,却不得:“凭什幺他们都幸福!偏偏我像一只蝼蚁卑微求生,就好像我天生卑贱一样。好不容易娶了老婆,却被田中的炸弹炸死。你就是这幺保佑我们的吗!”

质朴的女人像是一只田鼠一样,被炸的面目全非。

陈迦朗皱眉:“所以你就选择炸死那些无辜的人?”

“我说了!是他们倒霉!他们倒霉!”武炎友猛地看向陈迦朗,喘着粗气。

“所以你将女儿当做围栏里的牲口一样圈养。”钟晚的声音不再犹如天外之音,嘲讽的嗤笑反问着:“也是她倒霉吗?”

神谕戛然而止。

武炎友恍惚的意识一滞,眉头拧在一起看向钟晚时,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炸开了,终是低下头,喃喃道:“不,不是。我没有,倩倩……”

纵使陈迦朗不懂钟晚到底做了什幺,可武炎友现在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比刚开始的还要差劲。

即使他确实开口讲自己的犯案动机亲口说了出来。

钟晚看着喃喃自语的男人,眼睛眯了眯。

不够,这还不够。

她要把武炎友所有的一切亲手碾碎,踩进泥里。

不论什幺。

她要武炎友,永世不得翻身。

花赫看着审讯室的氛围,有些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的抖了抖:“我怎幺觉得里面在血光乱溅……”

“早知道该我陪她进去的,递刀这活儿怎幺落到陈迦朗头上了呢?啧……”

高幸扭头看眼笑盈盈的顾梦之,与花赫对视一眼后,皆是默默的充当了睁眼瞎。

不是,顾教授语气里的遗憾到底是怎幺回事啊!

陈迦朗看着独自呢喃,前言不搭后语的男人,表情有些凝重。转头想要跟钟晚商量要不今天就到这吧。

可钟晚却伸手拿过了桌面上的那个日记本,翻看了几页最后薄唇轻启。

“你有看过倩倩的日记吗?”

或许是因为钟晚口中的某个名字,武炎友有些疲惫的掀了掀眼皮,看向斜对面人手中翻动着的本子,摇摇头。

比起最开始的状态,武炎友现在乖顺的可以称得上问什幺答什幺。

钟晚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翻动着的手指一顿,像是被上面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忽的一笑。

“爸爸今天又给我带回来了一个新朋友,是一个熊宝宝。其实我不太认识的,但是爸爸说很多小朋友都很喜欢的。我好像没那幺喜欢,但是爸爸说我应该会喜欢,那我就也喜欢它吧。”

“今天是妈妈的忌日,所以爸爸不开心,他喝的很醉,看起来很有趣。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就像平常他笑我站不稳那样。可他不开心,爸爸在哭。他说神待他不好。所以他要报复,我不懂什幺是报复。”

“爸爸说,报复就是要神也像他一样不开心。”

“可是为什幺要让别人不开心呢?我和爸爸在一起就很开心啊。”

“我问爸爸,神不开心的话他是不是就会开心。爸爸过了好久才点点头。”

“那好吧,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错的,但我想要爸爸开心。”

“爸爸开心,我就开心。”

稚嫩的笔迹和寄到警署的那三封手写信如出一辙,有些不好写的字同样被用拼音拼写着。

钟晚读的缓慢,听起来很流畅,小孩子的描述有时候颠三倒四,极其富有童趣,让读的人,听的人都下意识的松散了禁皱的眉头。

钟晚的声音戛然而止,可那日记本上的笔迹并未停止。

陈迦朗扭头看去,只见女人眉眼低垂,原本染着笑意的眼神,此时落在日记本上最后一段文字上,变得悲切。

其实到现在,钟晚的意图,陈迦朗心下了然,如果念出这一段,将会是她对武炎友最有力的一记痛击。

但是她犹豫了。

“啪”的一声,那本姑且称作自传的日记本被合上了。

在那本日记被合上的最后一秒,陈迦朗勉强看懂了那些词不达意的语句:我刚刚问爸爸,是不是今天过后他就开心了。他还是没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我。我冲他笑,说要他今天过后一定要开心。没我也要开心。因为我大概是要死的,带着爸爸说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一起。

钟晚依旧垂着眸,努力的调平着自己的呼吸,好让自己不会被那心底的痛心彻底蛊惑。

“一死四伤。”钟晚擡头对上看上去像是没听明白的男人的眼神,说道:“今天爆炸的伤亡人数,一死四伤。”

武炎友眉头紧皱,看起来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除了倩倩,没有人死亡。”

“这就是你女儿为你而死得到的结果。”

“至于剩下的四个人,他们其实可以毫发无伤的。只是不甘心的试图将你女儿救出来。”钟晚口齿清晰的一字一句的说道。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细针,钻进了武炎友的胸腔,在血液中游走,最后精准的扎在了跳动的心口。

武炎友紧紧盯着钟晚,脸上的表情好像是愤怒,是惊惧,最后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模样,开始放声大笑。

钟晚不再去看他,只是站起身,在转头准备离开时,身形一顿,侧首垂下视线漠然的看着有些疯癫的人。

“15:15,是倩倩出生的时间对吗?”

发来的预告信写的爆炸时间是15点整,可花赫所说,仓库中又并非定时炸弹。

倩倩既然能跟羌九畹对峙十五分钟,那时间再长一些也没有所谓。

可偏偏,炸弹在15:15准时爆炸,这个时间仪式感很重。

钟晚不相信巧合,所以只能是武炎友交代的。

狂笑的男人没有回答,可那断了一下的笑声,却说明了一切。

钟晚最后深看他一眼,走向了审讯室紧闭的房门,在推开那扇门的最后一秒武炎友听到那女人说。

“你确实没有把女儿当作牲口圈养。因为你才是被无知圈养的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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