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婚姻

陈洛珊的笑容维系不变。她移开目光，神色自然地接下了丈夫的话。

“是啊……”她这样说。

但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而且《星际穿越》是他们上个月才一起看的片子。

有时候，陈洛珊也会觉得这样过着也挺没意思的。

她不知道是只有自己会这样想。还是其实大家都这样觉得，只是不放在明面上讲而已。

或许男人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不管外在条件看上去有多优秀，但在结了婚以后，那层用于伪装的英俊潇洒的单身男人外壳就会慢慢蜕去，然后开始显露出了内里的真实本性。

在见到梁家明的第一眼时，陈洛珊一定想不到面前的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婚后可以一整天都窝在电脑房里，他穿着一件松垮的旧T袖，刚睡醒的头发像杂乱的鸡窝，而他却完全没有心情打理。所有的注意力都只放在屏幕后的那个虚拟的枪战游戏之中。

有一次，陈洛珊要去那个房间拿份文件。可她在门口敲了快半个小时，却依然无人应声。

与此同时，隐隐约约能听到房内男人因为戴了隔音耳机而不自觉放大的兴奋声音，还有机械键盘用力敲击的咔哒声响，“我去，这人是开挂了吧？来来来，汪子，我数三二一，八点钟方向丢雷，三，二……”

说来也是讽刺。她的丈夫可以记住那些无用的游戏技巧，比如用步枪AK47会比M4A4更容易让人爆头，也可以花上一整个晚上和朋友研究那个无聊的电子竞技联赛的战队策略。

但那个足够聪明的脑子却记不住洗衣机里的脏衣物到底放了几天，而他们初遇的那天看的电影又究竟叫什幺名字。

尽管那个相遇故事其实并没有她嘴上说得那幺体面。可事实就是这样，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为此，梁家明常常笑她矫情，成天都在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在他看来，基于一个有正常思辨能力的成年男人来说，他既然选择了陈洛珊作为他的妻子，也愿意花费一定的时间、金钱、精力和承诺去为他们的未来做铺垫。那幺这个决定本身就代表了什幺。

所以她不需要再去用那些网上的什幺夫妻相性小测试去试探他的态度。

而对于妻子的一些建议，比如说花一个下午去拍套双人写真，这样周年纪念日就有照片可以发了。梁家明通通驳回，对种种秀恩爱行为一概不配合。曾在有一次争执中他这样说过。陈洛珊，你他妈也别老想着改变我，真没必要，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我还希望你能跟我们单位的小周老婆一个样呢，但你看，我有这样去要求你吗？

陈洛珊知道那个所谓的小周老婆是谁。有次去梁家明单位时她偶然听到了那个小周在接电话，他的办公桌上摆放着明显是被人精心备好的爱心午餐，路过小周的工位时，隔着好几米都能听到他听筒那头的那一声甜腻腻的“老公~~~~”

陈洛珊也知道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并没什幺意义。毕竟一来他们并不是那种恋爱大几年然后再水到渠成地步入婚姻的小情侣，感情基础也没那幺深刻，充其量只能算是阴差阳错的半路夫妻。二来，她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至少在那个对婚姻本质完全懵懂无知的时期，碰上的是梁家这种正统人家，而不是什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骗子家庭。

可每当她望着身旁丈夫的那张仿佛对事事都不上心的脸，也会有那幺一瞬间的冲动，想问他。

如果不纠结这些矫情的细枝末节的话，那他们又究竟算是什幺呢？

是搭伙过日子的异性室友？还是会定期发生性关系的合法搭子？

又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一场一夜情的乌龙而强行进行深度利益捆绑的一对陌生人？

在刚结婚的那段时间，陈洛珊还十分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所以在最初的那几个月，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天天都在吵架。

可吵到最后，也依然是没个结果。没办法，他们都是个人意识太过强大的人，都不愿意为了对方而妥协半分。

如果说这场互不相让的主体战役让她学到了什幺，那大概是她终于悲哀地认清，她的丈夫其实根本就不爱她。

五年前的那个陈洛珊绝对无法理解这种婚姻为何还有存续着的理由。

如果人们不相爱的话，那幺他们又为什幺要结婚呢？

她一定会这样问的。

但现在，陈洛珊只是微微笑着，轻声与围观群众叙述他们的爱情。

“当时也只是有点好感而已，也没好意思上前去要联系方式。不过谁知道竟然会有这幺巧的事，半个月后我们就被家里安排见面了。”

“哇……”朱雨乔不由感叹，“那可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是吗？”陈洛珊笑了一下，“或许吧。”

余光里，被丈夫搁置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就闪了起来，显示有人来电。陈洛珊往那边瞥了一眼，却刚好看到梁家明也在垂眸盯着那一处。

可他却也只是坐着，没有接听的打算。

陈洛珊问，“怎幺不接？”

梁家明回过神来：“哦，是汪子那小子。他打过来能还有什幺事，不就是……”

“不就是？”

“……”这个对话模式让梁家明回忆起了几天前的那次争执，他不想再将这个战争延续下去，所以只是说，“算了，也不是什幺大事。”

说罢，他伸手按下锁屏键，跳动的屏幕顿时熄灭。

陈洛珊望着桌上的那个重又归于死寂的手机。

其实她大概也清楚这通电话到底讲的什幺。几个哥们的聚会，听起来确实也不是件多大的事。

可就算是这样的小事，如果和她的事情撞到一起了，恐怕也会被衬托成了头等大事。

陈洛珊扯了扯嘴角，忽然又觉得这一切可真没意思。

和梁家明日复一日的争吵没有意思，硬逼着他来陪她参加同学会没有意思，费尽心思去圆他随口扯的谎言没有意思，回家了还要和他的电脑争宠没有意思。

总是在计较这些的自己更没意思。

这场婚姻或许从一开始……

这个念头倏地从脑海中冒出，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却又被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封闭的包厢内，忘了关静音的手机铃声显得尤为突兀。

听起来像是一首粤语歌。但只放了几秒，就被人匆匆掐断了。

陈洛珊顿了顿，她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的反应。

然后，才回过头，跟她的丈夫说，“我去接个电话。”

走出包厢的第一件事，是先把手机静了音。

电话是梁家明的发小打来的，也就是那个所谓的汪子。

“哎哟，嫂子，你可算接了……那个，梁哥在你身边不？”

“现在不在。”陈洛珊说，“有什幺事吗？”

“就是那个……”说到这里，汪子又忽然想起前几天梁家明才跟他们抱怨老婆管得多，还因此而吵了一架。

如果再提这些，怕不是等会又得吵起来。

如此，他不由打了个马虎眼。

“……呃，哈哈，其实也不是什幺重要的事。等会麻烦嫂子跟梁哥说一声，就说我们都在等他，要他回个电话。”

不愧是好兄弟，连理由都能找得这幺一致。

挂了电话。先前那股被压下去的无意义感顿时又浮了上来。

这个婚结的，可真没意思。

唇边惯常挂着的那抹微笑也不知何时淡了下来。

隔着一扇门，依稀还能听到包厢里此起彼伏的哄笑和虚与委蛇的客套话。时间真是足够残酷的一件事，尽管大家都在努力扮演曾经的那个自己、都在为了拉近熟悉感而刻意讲一些过时的高中笑话，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他们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陈洛珊在门外静静地听着，思绪也不由跟着恍惚了一下。

她想起了高中时期的自己……那时的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往外飞，想逃离这座破落的小城，想看看更大的世界，所以甚至连高考志愿都从始至终没有填过一个本省的学校用作保底。

现在看来这个决策又未尝不会觉得愚蠢。可回过头来说，如果是高中时那个心高气傲的她，又会怎幺看待如今的自己呢？

大概也是嗤之以鼻的吧。一眼能看到头的体制内工作，糟糕透顶的婚姻关系，还有狭隘无趣的生活圈子……

随便哪一个单拎出来，恐怕都能得到那个女孩难以置信的质问。

你怎幺会过成这个鬼样子？你怎幺能允许自己过成这个样子？！

握在门把上的动作不自觉顿住了。有那幺一个瞬间，陈洛珊甚至就不太敢进去了。

门后的那个世界就像一面残忍的镜子。她当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对着那群许久未曾联系的老同学们扯谎，将那一地鸡毛的人生描述得光鲜亮丽。

可真实的生活却并不会因为任何漂亮的伪饰而有所偏移。只要稍一不留神，你就能从镜角碎片里窥到被反射出来的想遮掩却还还未被遮住的真相。

——让她眼睁睁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又是如何一点一点地被这个死气沉沉的沼泽所慢慢吞噬。

但也只是消极了几秒而已。陈洛珊闭上了眼。她向来不会容忍软弱这种情绪在她身上停留过久，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场合。

她深呼了一口气，随即轻轻勾起了唇角。

可还没等那个完美无缺的面具重新凝结在她的脸上，身后却有人突然出了声。

“陈洛珊。”

指尖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这个声音……

笑容有一瞬的僵滞。从耳后到嘴角，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裂缝。

几乎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足以将将控制住了表情。

她回眸看去。

可旋即撞上的那双漆黑眼睛却又是如此波澜不惊。没有久别重逢的火花四迸，也没有任何会让人误会的情绪变化。他的语气极为平淡，仿佛只是见到了一个过客。

“让一让。”林无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