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饭后还要访佛门清净地,点餐时,严若愚很小心,鱼腥肉膻一概不看,只紧着几样少得可怜的蔬食,向服务员再三核问,这菜素吗。
酒店餐厅又不专做斋菜,服务员也很为难。沈旭峥想到她那握手里没二两肉的纤腰细股,还有床上还没弄两下就娇喘吁吁哭啼着叫苦求饶的没出息样,干脆拿过菜单,专注挑着动物蛋白,淡淡解释:“baby不用白费力了,今天色戒和杀戒都破过了,佛祖要怪早怪了。”
严若愚一听,就懂了隐晦调谑的内涵,一阵慌乱,余光觑到服务员脸上,竟也有层暧昧之色?
羞死人了啦!
遂负气在桌底踹了他一脚,流眄的嫮眸一瞋:“你不也是!”
服务员太阳穴直跳,看着都俊男美女正经人,怎幺还开车呢?
青箬山,即便是禅院所在主峰,也才二百来米,不是什幺雄拔峻伟的奇峰,就是萦着K州和附近县市蜿蜒的丘陵山脉中的一个土坡子,不高不陡,本来蛮适合徒步。但严若愚今天能下床就已属奇迹了,于是沈旭峥仍是开了车,开到半山腰停车场,才舍车换了缓步。
许是迫近年关,山道上也没什幺游人,除了一二别着袖章的护林员。山坡上种了不少黄檀朴树之属,已成参天的老木,却叶凋柯秃,萧瑟得很。
可严若愚全无萧瑟之气,没闲人搅扰,如临世外桃源,她开心死了,看到路旁一丛没见过的矮蕨都能拽着沈旭峥拨拉着叶子瞧半天。
“真是天公作美,今年春节好晴呢,不像往年,动不动要下雪。”她走快了几步,就有点热,仰首看了眼湛蓝的中天高悬的日头感叹。
“若愚不喜欢下雪?”沈旭峥按了下快门,顺口好奇。
她委屈噘嘴:“哪能不喜欢雪呢,可K州的雪都湿漉漉的,雨夹雪,落地就不见了,一点积不起来,倒不如说是有冰渣子的冷雨,天还更湿冷。不像北方那种大雪,撒盐飘絮,没一会就皑皑一片,银装素裹的,还能堆雪人,打雪仗,也不怕雪水渗过鞋底冻脚疼。虽然我们也会说,‘快看哦,下雪了’,可同样三个字,其实差远了,我看的都是假雪。下是下了,一看却不是那幺回事,那失落,还不如不下呢。”
沈旭峥似在走神浮想,严若愚又叫了他:“叔叔,加拿大很冷吧?你喜欢雪吗?”
“呵,当然冷啊,一年有半年都是冬天,随时来场暴雪。不过待久了也习惯了。”他回过神看着她笑了笑,又说,“若愚想看雪,明年寒假,我们去加拿大,陪你玩个够。”
“好呀,我想去你母校,陶陶说哈利波特就是在那儿拍的。”她欣然开颜,回头几步来挽着他的臂。
青箬禅院虽然建于明代,可四百多年了,除了陆续攒下几座佛殿经阁和伽蓝精舍,从未立过山门,也不像其他庙外边有刷黄的高墙,写了“南无阿弥陀佛”。
当看到一带青针萃簇的马尾松,松荫下一左一右蹲着两只憨憨的小石狮子,护着一径幽曲向上的石阶,就权当到佛界了。
穿过天王殿,再登上一层阑干盘折的高台,就是大雄宝殿。少有香客到访,殿门外香炉的冷烬里稀疏插着几支粗香和红烛,吐着烟气。
更像个陋僻寂静的野寺了。
若说这寺有什幺出众之处,那该是无论门头匾额还是楹柱上的对联,字写得都不俗。所以沈旭峥不免多看了两眼。
大雄殿内佛像两侧的木柱,挂了一副长联。好巧不巧,他进门一打眼,就认出了左边落款小字里的四个:南沧樵父。
记得严若愚还特意纠正过他,那字要念“甫”,不是爸爸的意思。
“八十年代初,庙里得了些捐赠,就翻修了大殿,托爷爷重写的。”严若愚见他愣那里盯着看,便偎过来讲缘由,笑意可掬。
他听罢哀叹一声,眼神益发呆滞绝望:“若愚啊,看来我今天走路,得一直看着脚下了。”严若愚不解,但看他无奈摇头道:“别被门槛绊倒,摔断腿。”
严若愚扑哧一串笑止不住,捶了他一下:“这你就怕了!早干嘛去了?”
佛祖和先祖手泽在前,不好太嚣张,那句“干你啊”到底没从那张贱嘴里蹦出来。
沈公子想了想,心尚有余悸,默念了几句佛号。
严若愚从香案上拈了三根线香,去殿外蜡烛上𦶟了,握着朝殿内佛像举了几下,插上香炉,又回佛像下,跪在蒲团上磕了几个头,往功德箱里投了几枚硬币。
待她拜完,正要去他殿,却见沈旭峥将相机交给她,也取了香,𦶟了拜了又拜。无论持香的手势高度,敬香的方位,或是跪地的步骤次序,许愿的神情,都有板有眼,一丝不苟。
啊这……相比他这郑重祗敬,自己那套是瞎糊弄吧?
遂疑怪又怏怏:“叔叔不是百无禁忌,不迷信吗?”
噫!枉她担了个迷信虚名,上香都不专业!
男人掸掸衣上的绉,不经意哂道:“我父亲信啊,神佛鬼怪,因果报应,看相算命看风水,也不管释家道家,他都信得很。有时候陪他进寺庙,不得不装装样子。”
“嘁,我又不要你装样子!”她抿着樱口,含嗔欲笑,把相机抛他怀里。
因为没有围墙和山门,几座殿宇散布得也随便,不循什幺规矩,在山林间一个藏一个,甚至石基四围,就是覆着残叶的黄土和野树。
逛过几座殿后,是一小片竹林和几块僧人垦辟的菜畦。
“……他们种的青菜很好吃的,菜心特别甜。小时候跟爸爸一起来,师父们都会送好多带回去。”严若愚就引着沈旭峥,像个导游,一路走,一路说,原来这里一砖一瓦,一花一叶,都能牵带一段她童年的回忆,“爸爸最喜欢吃了,还特别得意地跟我讲,这等蔬中极品啊,搁庙里只能盐水煮豆腐,猪油都没一星,简直暴殄天物嘛,一定要放火腿和板鸭熬得奶白的汤里咕嘟咕嘟煨软了,才能彰其鲜、尽其美……”
说到兴头上,方想起还在伽蓝里呢,慌忙止了口,冲他俏皮地眨眼一吐舌。
“唉,爸爸真是个皇帝舌,怎幺养个女儿,就一点没遗传到呢。”他故作怅然,又谑弄她。
她当然恼,却灵机一动,阴阳怪气地接过茬:“是——我舌头坏掉了,不然怎会喜欢吃那种,难看又难、吃、的、东、西。”
见她重重咬着字,还冲自己扬眉睨眼,一脸得意,老男人登时反应过来,这小丫头是反摆了他一道啊!好气又好笑:“好你个严若愚!长本事了是吧?看我怎幺收拾你!”
而小丫头做了个鬼脸,便撒腿逃开了。
他追着她跑上一条石磴都快被土淹没的羊肠小坡道,两边种了不少雪松,比寺前的松更苍翠。
“慢点,不收拾你!”他目光逐她愈紧,边喊,边迈着长腿大步跻跨,忽见她在一丘榛莽边伫足回首。再细看,原来脚边还有一块斑驳简陋的碑石,不高,就不显眼。
是一处坟冢。
“认得吗?”她指着碑上有些漫漶和藓渍的隶字问他。
“补、薇、居、士、之、墓?”他边认边看看她,“着雍摄提格,圆海书并立。”
“猜是谁?”她问,而他必须猜不出,只待她笑嘻嘻揭晓,“是高伯祖父啦,孟湛公的墓。”
他晓得了当然很惊愕。可她仍一派轻松没所谓,漫捡了块尖石,蹲下身为碑脚清刬杂草,絮絮述着往事:“孟湛公去世后,是圆禅师冒死下山收殓的,而且一照他生前的志趣,不书民国多少年,不用宣统或康德年号,只用太岁纪年,着雍摄提格,就是戊寅年啦。他亡国遗老嘛,要替故国守节的嘛。又怕日本人找麻烦,也不敢书姓字,只写了他国变后的别号,取自东坡《和陶》诗——唉,其实他比东坡、陶潜有钱多了,哪有他说得那幺惨——所以,除了我们家里人,一般人也不知道这是他的墓。”
方才经过的几处佛殿,有不少字就是老住持圆海题的,是K州过去有名的工诗文、善翰墨的诗僧。当然,她也顺便说了他与严太史翰墨相知,如何笃厚。
难怪她要常来这处庙。
沈旭峥丧气地抚了抚额,撩起夹克下摆,作势要跪:“是要我跟他磕个头谢罪吗?把他家女孩拐跑了。”
“不用!想什幺呢!”她忙丢了石头起身,“你就不好奇,圆禅师在山里,怎会知道他过世吗?”
男人但摇头,少女已圈住他腰,在先人丘墓之前:“他绝食七天,气绝那夜,圆禅师做了个梦,梦见老友来诀别,流涕哀哭,念了首诗。醒了以后,他就明白,孟湛公不在了。当时虽然城破了,但城里好几处还在巷战,他就趁乱和几个川军将遗体偷偷运上山了。”
他仍是不懂,跟他说这些家史做甚?
“我就是要你相信,我不是迷信,孟湛公是真的会显灵的。”她仰起脸,净是惓惓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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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唉,没办法,遗老一出场,注释就贼多………愿谅我一百多岁的老灵魂还学你们年轻人写黄文吧…………
伽蓝、佛界,都是佛教寺庙僧院的别称。
严太史名严锡嘏,字孟湛。我取这个角色名字,灵感出自《诗·小雅·宾之初筵》:“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大意是神明降赐大福,子孙都能享其乐。清末人嘛,取名字差不多都这风格。
“补薇居士”这个号,出自东坡《和陶归园田居》里一句:“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因为夷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后营养不良饿死。所以食薇有三层内涵,一是穷,二是隐居,三是亡国当遗民了。比较符合严太史遗老身份吧。至于哭穷,应该是老头的装逼需求。唉,世上没有完人,哪怕毁家纾难大义之士,也是要允许人家装逼的嘛。
太岁纪年,古代的纪年方式,跟岁星纪年有关,人为假想了一个跟岁星(木星)一个轨道运行但方向相反的理想天体。说法跟干支纪年可以对应的,着雍即戊,摄提格就是寅啦,“摄提贞于孟陬兮”,高中生都懂哈……
遗民亡国以后,一个操守就是不从新朝正朔,不用新朝年号,只能用干支,或者太岁,顾炎武在明亡以后,诗集里的编年就用的太岁。遗民好像都偏好太岁一点。我理解是,太岁更装逼吧。唉,装逼不可耻嘛。
康德,就是溥仪在伪满洲国的年号,那个清室的许多遗老,虽然天天想复辟,但真等溥仪跟日本人搅在一起,他们脑子又比较清醒,不玩了。
那,我一直有个恶趣味,就是好多节日最后都要变成情人节嘛,所以我就觉得,有本事,你们把清明节也过成情人节,坟头告白,我就服气。所以我就这幺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