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拳头大的奶油面包被李玉珠一口塞进嘴里,脸颊鼓鼓当当地嘟起来,小巧有肉的鼻子也随着她咀嚼的动作皱着,透明的包装被胡乱堆在脚边。

这是李玉珠吃的第七个了。

一个中午过去,青少年们正餐吃饱了又来洗劫小卖部,待李玉珠换好新书再去,货架上只剩女孩们怕发胖而避之的奶油包,圆乎乎,肥嘟嘟的奶油包,恰好是李玉珠的最爱。她盘算着余钱,又拿了瓶冰矿泉水降暑。

也许是在高碳水化物的鼓励下,李玉珠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她坐在宋弈瑾这节课的教学楼外边的树底下,吃着自己最喜欢的面包,想着自己最喜欢的人;头顶这棵大树枝繁叶茂,把她遮得严严实实,想到下课铃一想就能见到宋弈瑾,她的心就要飞向太阳……午后三点一刻,每一寸日光都是逃溢出心房的欢喜。

李玉珠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游曳在天空中的云;天高云低,云朵团团厚重,边缘却被日光照得亮白。目光稍稍往下看,树的一些叶面也被光照透,变得好像装饰用的薄纸。树很高,枝叶间也很挤,不规则地叠了许多层次的阴影,秋香的叶子又带上柳黄,片片厚实,成了踩在地上的云。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她才发觉时间已经随着云的流动飞逝,在有时灰有时白,有时被天空染蓝的云彩中,宋弈瑾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他弯腰垂睫,轻轻捏起李玉珠的颊边软肉,“好乖,我们玉珠。”他笑着,有一簇云从他背后驰来,投下巨大的阴影。

黄昏斜阳,小情人们牵着手在江边绕路回家。

李玉珠喜欢和宋弈瑾说话,说什幺都好,只要两人都在说话。她说下次想和宋弈瑾去夜市里吃鱼饼,宋弈瑾说那这样他得逃掉补习班,李玉珠又不愿意他翘课,苦着脸说那她还是自己去吧,宋弈瑾见她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把人搂得更紧,说玉珠怎幺这幺可爱,他都想把玉珠装进口袋了。

“为什幺要装进口袋?”

“这样不就能一直和你在一起了嘛。”宋弈瑾这样回答。

“口袋不透气的话,我会闷死呀。”李玉珠的思维总是出奇的跳脱,宋弈瑾只觉得她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得很,便禁不住在李玉珠柔软的手心挠她痒痒,惹得人咯咯直笑。

明明已经选了一条最长的回家路,李玉珠却觉得这路程还是太不足了;走在宋弈瑾身边,似乎所有委屈都能被忘掉,只剩下被爱的幸福,在这个人身边,总能感觉到自己被珍惜着,被关怀着,被真诚地爱着。和宋弈瑾在一起,30分钟的路她愿意用300分钟去走,边走边祈愿时间为他们停留。

宋弈瑾似乎也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捏捏少女的腰肉,“我们去江边坐坐啊?”

原本两人还只是好端端坐在桥沿,宋弈瑾忽地生出了逗她的念头,拍拍大腿要她躺在上面。昏黄的余晖照在江面,也起哄似的晒红了李玉珠的脸。她看见光在宋弈瑾鼻梁上兜圈子,左边绕到右边,少年的眼睛更胜江水澄澈,琥珀一般锁住李玉珠的样子。

宋弈瑾拎着秋季校服外套,盖在李玉珠腿上,另一只手顺着她柔软的头发,深棕色的长发在黄昏下变得浅了些,宋弈瑾觉得这颜色像蜜糖,又像西下的昏光,在他指缝间流淌。

“我觉得我哥哥谈恋爱了。”李玉珠忽然说。

“恋爱?……珉勋哥不是上大学了吗,谈恋爱也很正常。”

李玉珠又不说话了。

宋弈瑾看她生闷气,便点点她的鼻尖,“就算珉勋哥恋爱了,你也是他最可爱的妹妹呀。”

她垂着眼睛,小嘴撅起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他答应过我不会谈恋爱的!”

“玉珠啊,我们玉珠,”宋弈瑾好笑地搓揉她的脸,“你不也在谈恋爱吗,还不许哥哥谈恋爱啊。”

女孩擡起眼皮瞪他,刚嘟嘟囔囔地要说些什幺,就被宋弈瑾堵住了嘴,腻歪一阵才松开。李玉珠直起身来,侧坐在宋弈瑾腿上盯着自己摇晃着的脚尖,不去看那人的脸。

“就算珉勋哥心里住进别人也没关系,不是有我吗……”宋弈瑾抱着她的腰,把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后颈上,“我最爱你,玉珠,我会一直会对你好的。”

李玉珠回头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一半是流金的江水,一半是空旷的桥面,中间映着自己的模样,还有夕阳的余光,斜斜照在她脸上。

初秋日落,雨水还没降下,一朵深切的花儿在李玉珠心头盛开。

李珉勋早早就在家等李玉珠回来了。

等到晚上7点才见到人,结果李玉珠比他反应还大,先不客气地问了句“你怎幺回来了”,又突然变了态度朝他扑过来,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

“坏哥哥!回来怎幺不告诉我!”

恶人先告状。李珉勋瞪她,又拖着她,把人放在沙发,“你怎幺这幺晚回家?不是说过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安全吗?”

“谁说我是一个人,弈瑾送我回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李珉勋的心火旺起来,“宋弈瑾?你还在跟他交往?”李珉勋现在看李玉珠不顺眼了,“不是跟你说不要那幺投入恋爱吗?5点就放学了现在才回家,你们在外面干嘛?”

他上下打量李玉珠的着装,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穿的又是什幺?上次才叫你把这裙子换掉,怎幺这幺不听话?”

“哥哥管得着吗?”李玉珠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为什幺这幺晚回家你不知道为什幺吗?哈,也是,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的人,我能指望你些什幺呢。”说着又嘲讽地扯扯嘴角。

屋子里陷入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她倒是先示弱了,几分钟前才发了一通脾气的人儿,现在又撒起娇:“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要对我生气吗?”又讨好似的牵起他的手,眨巴圆溜溜的大眼睛。

“……”

李珉勋总拿他的小妹妹没办法。

这个小小的家,温暖又冷漠的地方,为了帮很晚下班的妈妈分担,几乎是李珉勋把李玉珠拉扯长大。给她做饭,陪她玩耍,大一点了还要教她写作业。李珉勋以前常想,等李玉珠大点了自己就会变得轻松,可他现在发现不是这样的,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妹感情深,让李珉勋的心总牵挂着他的小妹妹。担心她被骗,担心她受欺负,连她晚上走夜路都让自己担惊受怕。长大的玉珠比儿时的玉珠更让他操心了。

李珉勋叹了口气,把李玉珠的手握进手心,“妈妈还没下班,我把饭热好就先吃吧。”

李玉珠又笑嘻嘻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李珉勋一扭头就看见那身不得体的衣服,啧了一声把人赶回房间,“把衣服换下再出来!”李玉珠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故作严厉的样子,还在人回厨房的时候从门缝里露出只眼睛,窥着他的背影。

李玉珠是不会把这条裙子换掉的。

就算买了新的也会改这幺短,有什幺必要浪费这个钱呢。她想。

宋弈瑾总说她的腿很漂亮。李玉珠虽然个子不高,比例却不错,宋弈瑾说她的腿匀称又有肉感,小腿纤细,大腿蜜实,他说这幺漂亮的腿可不能遮在死板的制服裙下。

于是李玉珠的裙子就越改越短,因为越短宋弈瑾越喜欢,为了让宋弈瑾喜欢她就越改越短。

女孩儿一开始还很害羞,觉得穿着这幺短的裙子跟没穿一个样,可宋弈瑾欣赏得不得了,赞她这样穿很漂亮。

渐渐地她就习惯了;习惯了把裙子改短,习惯了宋弈瑾的称赞,习惯了路人异样的目光。没关系,弈瑾觉得这样很漂亮。每次听到同学对她的裙长说下流话时李玉珠总这样安慰自己。

没关系的,弈瑾喜欢就好。

从膝上两公分,到膝上五公分,再到只堪堪遮住大腿根,李玉珠的裙长不断变化着;从“乖巧漂亮”,到“淫乱放荡”,人们对李玉珠的评价也在不断变化。

没关系的。她总这样安慰自己。被叫做荡妇的李玉珠,被排挤在社交边缘的李玉珠,课间被困在厕所里哭泣的李玉珠,放学路上被小流氓吹口哨的李玉珠,被哥哥责令把裙子换掉的李玉珠,执着的玉珠,倔犟的玉珠,为了迎合爱人喜好愿意忍受这一切屈辱的玉珠,在对上宋弈瑾含笑的眼睛那个刹那,就能把这些不堪和难过都埋藏。

李玉珠在落地镜前看着自己,又想起中午的那场欢愉,小腹热热的,暖流像是要从那儿流下;她紧了紧双腿,手攥着裙摆两边,最终还是没有把裙子往下拉一点。

李玉珠习惯了等待。

等妈妈在十一点下班回家,等哥哥时隔半个月的会面,等宋弈瑾结束学生会的工作才能陪在她身边。

秋雨终于来了,淋湿成人们的思绪,淋湿少年们的的好心情。每个人脸上都是灰蒙蒙一片,气氛紧绷到极点,老师阴沉着脸,学生们也阴沉着脸,李玉珠飞快地瞥了眼挂在黑板上的钟,等待放学铃声响起来。

面色暗淡的老师伴着下课铃布置了成堆作业,这让学生们拉下了脸。老师望见他们的神情就开始发作叫骂,“一个个都甩什幺脸色!你们以为我很想给你们布置这幺多作业?看看你们的成绩!还想上大学的话就老实点好好写!”

不知道是谁嘀咕着抱怨了一句,在这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就把这位年近半百的中年男教师惹火,要罚所有人留堂半小时。

李玉珠终于也被这怪异的氛围感染了。

雨点落在窗沿,像是老天也看这群学生不顺眼,幸灾乐祸一般噼里啪啦放着烟花。

她莫名觉得伤心起来。也许是因为窗外正下着雨,也许是因为没法准时赴宋弈瑾的约了,李玉珠看看时钟,又看看老师反光的秃头,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李玉珠很擅长等待。

她正站在思教楼外望着雨发呆。这座专供校领导和学生会办公的地方,李玉珠也不是第一次来,在宋弈瑾班上找不到人的话,她就会来这里碰碰运气。可今天下着雨,李玉珠又换回了运动鞋,鞋底湿哒哒的,她有些害怕会在光洁的思教楼地板留下脚印。

还是不要进去了。她踌躇地站在平台,一番斟酌后还是选择在外面等待。

不能让弈瑾丢脸。李玉珠这样想着。

她自认为是个平凡的女孩,虽然有相貌姣好,表现不佳的学业也足以把这优点抵消。要是换做别人,李玉珠的平凡还能在外表的掩饰下隐藏,可她身边的宋弈瑾就像是太阳,光芒连带着把李玉珠的平庸也照亮;李玉珠曾觉得被这人看一眼都像被灼烧,可当太阳落在她身旁,她却贪恋上这束光。

她自觉配不上宋弈瑾。

所以她学着打扮自己,宋弈瑾喜欢她什幺样子,她就往他理想的模样装扮。但宋弈瑾似乎什幺都喜欢;喜欢她蜜色的皮肤,喜欢她微卷的头发,也喜欢她腰间的软肉,喜欢她发炎的痘痘,……喜欢她笨拙的样子,喜欢她娇气的样子,喜欢她,几乎是包容着她的一切那般喜欢她,让李玉珠低微的心变得好柔软。

弈瑾。

她默念这个名字。

弈瑾。

她踮着脚转起圈圈,目光注视自己的脚尖。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台阶上响得洪亮,李玉珠停在沾满了水雾的门前,看那模糊的玻璃映上自己吃吃笑着的脸。

宋弈瑾。

她在水雾间写。

天还在下雨,室内外温度差让水雾很快就聚起,把宋弈瑾的名字盖住。李玉珠不知疲倦地写,又在名字快消散的时候再把它描得清楚。

被爱着的李玉珠,被宋弈瑾毫无保留地爱着的李玉珠,多幺幸运又幸福。

可是李玉珠藏着秘密。

她把秘密藏在心里,可宋弈瑾对她越好,她的心就越挣扎。李玉珠望着水雾中宋弈瑾的名字,颤抖着手指在那后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却迟迟不敢写下自己的姓名。

我能被这样爱着吗?

平凡又不平凡的李玉珠,家境普通,却是谣言富翁。传闻里的她千种姿态,“未成年就有性生活”“和谁都能上床”“堕过胎”“逃课做爱”……青少年们学业压力大,生活中便只听自己想听的话,真的和假的混在一起,在学校这个染缸里舆论被扩大。李玉珠想说她没有,却又对其中一些事实说不出话;无助和委屈几乎要撕裂她,她的冤枉,她的痛苦,成了让这乱剧愈演愈烈的火把。人们痛快地折磨她,把她的苦痛作笑话,再用这笑话把乏味的校园生活点缀成花。

雨下大了,飘上台阶让李玉珠的小腿也沾着水花。她打了个寒战,把裙子往下拉了点,只觉得周身像被冷水泼过,再不擦干就要染上风寒。

停在半空的手忽然被握住,干燥温暖的手心把李玉珠冰凉的手背裹挟,宋弈瑾身上的柑橘香气从背后把李玉珠环住,他牵着她,一笔一画,把李玉珠的名字写在爱心后面,又在小爱心和她名字外面画了个大爱心,把李玉珠的大名和扭捏的小爱心都坦荡地圈在中间。

李玉珠看着他的侧脸,手指不自觉缠上他的大拇指。宋弈瑾也转过头看她,在逐渐扬起的嘴角中两人交换了一个浅浅的亲吻,宋弈瑾蹭蹭她的鼻尖,“对不起啦,又让你等我那幺久了。”

李玉珠一点一点扬起一个羞涩又幸福的笑。没关系,她想,只要你会来,等多久都没关系。

宋弈瑾很忙。匆匆来见她一面,只黏乎温存一阵,又要赶着去补习班。

李玉珠也想过和他一起上补习班,可是妈妈不让,李玉珠只好打消了这个念想,常常一个人在家,望着夕阳变成弯弯的月亮,消磨等待的时光。

“对不起哦……又让你一个人。”宋弈瑾可怜巴巴地道歉,勾着她的腰把头埋进她颈窝。李玉珠不明白他为什幺又在道歉,却又觉得这道歉很温柔。宋弈瑾微热的气息烫得她全身回暖,李玉珠贪恋这温情,不禁把人紧拥在怀。

宋弈瑾逆着光睁开眼,睫毛半遮着眸光,在雨天蒙着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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