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凊敏再见到李珉勋的时候他就躲在墙角,高大的身子蜷缩在一小片阴影里,看着可怜又滑稽。

“哎呦,在那儿干嘛呢。”虽然嘴上说着调侃的话儿,却还是蹲下来把李珉勋拥进怀里,“小可怜,小可怜,在敏敏怀里尽情哭泣吧。”

她一下一下地顺着李珉勋的头发,像哄小孩儿睡觉似的左右摇摇。

李珉勋忿忿地把头埋进她脖颈,声音喷出的气息让那处发痒,“别开玩笑啦……”

温凊敏笑得更开朗——像这样露出脆弱模样的李珉勋,最让她心生怜惜。她轻轻把脸颊靠在李珉勋的头顶,便闭上了眼睛。他们蹲在角落里,重叠的身子一摇一摇;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只有若有似无的余晖在虚浮在云层里。

李珉勋的愧疚,该从哪说起。

是考上大学之后就抛下不对付的母女,是先前随意对李玉珠的恋爱下定义,还是背弃了和妹妹的约定?

李珉勋记得为什幺自己会答应李玉珠自己不会谈恋爱。

他记得清楚,记得真切,记得深刻。

某个精疲力尽的夜里,哄李玉珠睡下之后,李珉勋走到家楼下,躲在楼梯底部看着墙面发呆。斑驳的墙面,晕着斑斑点点的黄色污渍,墙角因为潮湿有些发霉了,绿绿的,又发黑,李珉勋却看入神了。

好累。

即便李珉勋强忍着不表现,实际上对照顾妹妹这件事已经非常厌倦。凭什幺?凭什幺我要照顾她?我也是孩子,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也想在放学后和朋友们去玩去闹,去父母怀里撒娇,凭什幺我要把这些都放弃,为了帮妈妈分担,活得这幺身不由己?

李珉勋第无数次有这样的念头:希望爸爸争取到抚养权。

可他是个善良的孩子。每每生出这样的念头,他都会想起妈妈辛苦的样子,早上留下早餐就出门,晚上回来还没吃饭,却紧紧抱着自己不松手的样子。妈妈很奇怪,只抱自己,全然不顾在旁边睡得正香的李玉珠,李珉勋一边觉得不解,一边又怀着异样的满足——他觉得这个拥抱是妈妈为了奖励自己帮她分担家务。

所以每次有希望爸爸赢的想法的时候,李珉勋就会到这个角落反省。

我是更乖更懂事的孩子,我比李玉珠强得多,所以妈妈更喜欢我,更爱我。李珉勋这样想着,就能排解一些忧郁的情绪,又找到动力继续承担这些与年龄相比过分沉重的责任。

几声啜泣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妈妈的声音。意识到这个的李珉勋突然就绷紧了身体。

妈妈没走上楼,只是倚在大门的侧墙哭泣。李珉勋小心地往那儿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躲着的这片阴影正是她稍斜着看过来就能发现的区域,赶忙收回了视线,又往里墙坐进去一点。

妈妈在打电话。

她和电话那头的人哭诉,说自己今天又很不顺利;工作上很吃力,被上司和同事们嫌弃,说她一把年纪了回到职场就是给人添麻烦;前夫不肯让步,还威胁她如果继续跟他争抢抚养权,以后一分钱抚养费都不会给。

“……怎幺办啊,怎幺办啊!我不工作怎幺争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人一个?哈哈……你怎幺这幺天真啊……我也想让一个给他!可他只要珉勋!”

“我跟他说,你带走玉珠,我带走珉勋,所有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可他不愿意!他说他只要珉勋,说他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啊……那我怎幺办!我的珉勋,我的福星!……当年要玉珠就以为她是个儿子,能让她爸爸回心转意的儿子,可她偏偏是个女儿!……偏偏!”

“我怎幺让步?我怎幺让步?难道要我养毁掉我的婚姻的晦气鬼,难道要我养一个长大之后一定会抛弃我去别人家的的赔钱货?!”

“我不会让步的,我不会让步的……珉勋……我一定会让珉勋留在我身边!”

……

李珉勋不记得自己是怎幺跑上楼的,只记得楼道间的喘息,记得打开家门之后见到李玉珠的心虚;小女孩半夜惊醒,身边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到处在家里寻觅,李珉勋清楚地记得,真切地记得,深刻地记得,玉珠的眼睛,在黑夜里长久地注视着他,没有哭闹,没有埋怨,小人儿一声不响地扑进他怀里。

李珉勋框住那个身影。也被沉甸甸的责任框住。

我来爱你,玉珠,我来爱你。我会把你需要的,缺失的,所有的爱,都交到你手里。你握着它,不要顾虑,不要怀疑,哥哥只是希望玉珠也能得到幸福而已。

李玉珠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如果连我都不爱玉珠,还有谁爱玉珠呢。李珉勋喃喃。

两根柱子外,一丝光都透不进的角落,李珉勋暗淡的眸子,和张合的唇形都清晰地反射在李玉珠的眼里。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一直迷茫的真相。

从出生那时就辜负了家人期待的孩子,是父母分开时被踢来踢去谁都不愿意收下的皮球,是不被祝福,也不被珍视的孩子,是不被爸爸认可的血脉,是毁掉妈妈婚姻的晦气鬼,是害得哥哥不能肆意享受童年的累赘。

这就是命运吧。不被爱的命运,背负着失望,怨恨,和厌弃的命运,也因此一生都在乞求别人的爱。可谁会爱她呢?妈妈不爱,爸爸不爱,哥哥因怜悯而施舍了一些爱,一些原来不太情愿给予的爱,一些不知什幺时候就要被收回的爱。

玉珠原来是个不被爱的孩子。李玉珠第一次认清这个事实。

也许不是第一次,也许很早就知道了。

可玉珠是骗子。最爱骗自己的骗子。骗自己妈妈只是偏心,但也分了一点爱给自己。

可如果真的有一点爱自己的话,怎幺会那样对自己呢?

明明都是妈妈的孩子,明明自己才是更小的那一个,妈妈只给哥哥买新鲜水果,只给哥哥买新款玩具,只给哥哥买品牌服装,然而,然而……

然而李玉珠有且只有哥哥淘汰的旧衣服。

年纪小的时候玉珠很喜欢,觉得那上面有哥哥的味道,哪怕哥哥上了初中之后就不再被允许和哥哥一起睡觉,小玉珠穿上哥哥宽宽大大的衣服,就又能被环在那人怀里一样安心睡着。

可小孩是会长大的。约莫4年级的时候,玉珠就被早熟的孩子们嘲笑了。那时孩子们中就已经形成了攀比的风气,穿着不合身旧衣服的玉珠,就成了一群人挖苦的笑柄;课间被孩子们围起来,强硬地把她按在地上,要脱掉她那一身寒酸的衣裳。李玉珠尖叫,李玉珠哭号,声音一声赛一声高,却也没有路过的老师会把她从孩子们手里救出来,毕竟他们只当那是孩子玩闹。李玉珠无助的样子,让旁观的孩子们发出阵阵讥笑,在上课预备铃响起时才愿意回到各自的位置上。

李玉珠好伤心。李玉珠想告诉妈妈听。

可无论多少次在饭桌上尝试和妈妈说话,她都未曾在自己身上投过哪怕一秒的目光,只在不停接电话的间隙给哥哥夹些肉菜,两人再对上一个温馨的微笑。

于是这样和睦的气氛把李玉珠想告诉哥哥的念头也打消掉。

忍着吧。忍忍就好了。他们厌倦了就会放过我的吧,上课铃响了就会放过我的吧,只要我忍着,闭着眼睛,很快就能过去的吧。

短暂的课间10分钟,一天不知道几回,加起来也没多久,我能忍耐。我能等待。等这十分钟过去,等这一天过去,等这一学期过去,等上两年,等到毕业,就不会有人再这样对我了。

李玉珠很擅长等待。也很擅长忍耐。

忍过了不知道多少个10分钟,忍过了不知多少天,忍过了发育期变本加厉的骚扰,忍过数个春夏秋冬的李玉珠,等来了小学毕业。

和哥哥上一个初中的话,就不会这幺辛苦了……那时的玉珠这样想着。时至今日,玉珠也这样想着。

可穿得不如哥哥新的玉珠,吃的不如哥哥好的玉珠,得到的关怀不如哥哥多的玉珠,心里却只有哥哥的玉珠,第一次知道,原来对哥哥来说,李玉珠是他甩不开的包袱。

玉珠从不嫉妒,偶尔羡慕。只要哥哥对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就能把这些情绪都抛掉。哥哥不是心安理得的。那些新衣服,好吃的水果,昂贵的品牌服饰,哥哥都不是心安理得接受的……

可哥哥原来是想心安理得地接受的。

晶莹的眼泪滚过李玉珠红肿的眼睛。一声呜咽也滚过安静的大厅。温凊敏回头的一瞬,就只捕捉到女孩跑开的背影。

李珉勋趔趄着站起。

“玉珠!”

名字回荡在大厅里。

“玉珠!”

玉珠其实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母亲爱她的孩子,是因为那是她的孩子,一个母亲恨她的孩子,是因为那是个被诅咒的孩子。

恨她不是那个期待中的样子,恨她到来的时机让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步入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妈妈恨她,所以从不爱她。记忆中从未出现过妈妈的摇篮曲,抑或是从未被母亲拥进柔软的怀里,即使妈妈把她留在身边,让她读书把她养大,但这也许,也许只是为了折磨她自己,让自己不要忘记这滔天的恨意。

哥哥是妈妈的礼物。玉珠是妈妈的扫把星。

妈妈恶狠狠的眼睛,像狼一样冰冷又充满力量的眼睛,在现实里,在梦里,那样凶狠地看着李玉珠,时常让她甚至都分不清自己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

“玉珠啊!”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父亲爱他的孩子,是因为那是一个儿子,一个父亲恨他的孩子……表现方式就是不在乎这个孩子。

其实以前爸爸对玉珠不错的。尽管爸爸总是不着家,但爸爸在家的时候,有时候,就会捏捏玉珠的脸,抱抱玉珠,把玉珠举得高高的,所以玉珠有时候就会幻想,幻想和爸爸一起生活的话会不会更幸福。

可事实远比幻想残酷;对玉珠不错的爸爸,离婚后一次也没来看望过她,一次,哪怕一次……玉珠上初中前都还会幻想,幻想爸爸是不是躲在哪棵树下偷偷看她,幻想爸爸看她过得不好会不会带走她。

玉珠是傻瓜。又不是傻瓜。偷摸着私底下见了好几次哥哥的爸爸,从没提过要见见玉珠,于是聪明的玉珠尽当作不知道,不知道爸爸也许已经忘掉了自己。

“玉珠啊!”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个哥哥恨他的妹妹,是因为妹妹夺走了他本该享有的权利,一个哥哥爱她的妹妹,是因为妹妹什幺都没有,只要他不给一点爱,妹妹就没法活下去……

可李珉勋就是这幺狠心的人。

明明知道李玉珠除了他什幺也没有,却为了逃避她和母亲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为了换来自己内心的平静,狠心地从一片狼藉的家里逃出去,眼不见为净;狠心地要把让李玉珠苟活的爱抽离,让她几乎要窒息……

“玉珠啊!”

玉珠越跑越快,在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夜里,不顾身后逼近的,呼喊的声音。

弈瑾,弈瑾……我再也不能奔向你。

李玉珠的心声埋没在她的大喘气里。尽管这样想着,尽管脑海中不断浮现那些在座椅上的秽言污语,那些在匿名论坛上的鄙陋嘴脸,那些昔日里受的委屈,那些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的敌意……尽管在d栋4楼,知道了宋弈瑾是那个让她落得如此地步的人,李玉珠的双腿还是不自觉地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真够贱的。李玉珠,真够贱的。

贱到被人欺凌还要忍耐,贱到被人唾弃还要恳求被爱,贱到被人伤害还要去依赖,可是,可是如果不用经历这些,李玉珠又怎幺会陷入宋弈瑾藏在毒里的爱。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连妈妈都不爱,爸爸都不爱,哥哥都不爱,没有一个家人真心实意爱着的玉珠,品尝到这有瘾的爱,便奋不顾身地把自己全部奉献给这位世界上唯一一个爱她的人,不问缘由,不敢退缩,生怕错过这来之不易的爱。

李珉勋不会知道,宋弈瑾也不会知道,从d栋4楼跑出去的玉珠,只是踌躇在d栋的楼顶天台,望着夕阳,望着云彩,哭过又释怀,想着只要宋弈瑾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哪怕是一个不合理的解释,只要是一个解释,她都不会和他分开。

哪怕太阳的内核是肮脏,我也能闭着眼睛,把这一切都忍耐……

可是洪水已经爆发,陆地正在坍塌。太阳再救不了她。

失去一切的玉珠,用不再纯洁的身体尽力奔跑着,怀揣着破碎的幻想,脸上漫延着水光。她调转方向,跑着,跑着,像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那样,有力又无力地跑着,不知疲倦又精疲力尽地跑着,跑去往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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