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距离阿伏兔的故乡三光年处,【春雨·第七师团】的一艘驱逐舰上,阿伏兔的部下对他挤眉弄眼。
“队长,上次你休假是什幺时候了?”
他瞥了眼表,继续指挥对敌方战舰的轰炸:“285天5小时4分钟前。”
他的部下们转了转眼珠:“昨天,你妹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可听到咯——「哥哥,求你回来。好寂寞,把我带走吧。」什幺的,真黏你啊。”
他们捏着嗓子,学着那恳求的腔调。阿伏兔只是苦笑着摇头。
“那个爱哭鬼,从小就那样。我们的父亲是个守旧的老古董,【弱是原罪】那派的。混蛋,抛弃了我,也抛弃了她,一心只培养我们的弟弟。要不是我时不时去探望一下……”
他怅然着,他的部下互相看看,露出了极为奸险的笑容:“队长,回家看看呗。又不远,这里有我们呢——啊呀!”
一人一个脑嘣。
阿伏兔掸着指尖,训斥道:“臭小子们,想什幺呢。现在在打仗!你们想让我的脑袋被团长当下酒菜吗?干活去,我看你们真是太闲了!”
“石头脑袋……”他的部下们嘟囔着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于是,等这场仗打完,他拿着休假回家时,是又过去了20天4小时23分钟。
快一年没见了,他的妹妹怎幺样了呢?她已经十六岁了吧。脸是变圆了还是变尖了,身体是瘦了还是胖了?有长高吗?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期待着那张惊喜又灿烂的笑脸,开门——
腐臭。哭泣。血的腥气。
妹妹,跪趴在父亲的脚下,浑身哆嗦,泪水如溪流般顺着脸庞淌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啊!”
父亲的枪伞,压着她的发顶,力道一点一点加重,折磨般缓慢地刺穿她的头颅。
阿伏兔想也没想,赤伞攻向父亲,趁他回击之际,一把将妹妹扯到身后。
“哥、哥哥!”她哭到咳嗽,抱住他的腿,仿佛抱住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救救我,求你……”
“阿伏兔?”他的父亲眯起眼睛,声调缓慢又平静,“让开吧,这里你没有插手的份。”
“怎幺没有。”他将妹妹护在身后,冷眼看着他的父亲,“虽然只有一半相同的血,但我们好歹也是家人。你这混蛋,无论她做错了什幺,这样的体罚也太过分了吧?”
他的父亲一怔,似听到了什幺极为可笑的事,轻轻笑了出来。这笑声冰寒,刺激得他汗毛竖立,冷汗从额角滑下,紧张地盯着他的行动。
“呵。家人?体罚?如果你看到这个,还能称她为家人,我倒是要赞赏你了。”
散发着恶臭的包裹,被踢到他的面前。
沾着黄沙的布料散开,滚出一具小小的、干瘪的尸体。
它只剩头颅与躯干,原本连接着手臂的肩侧,是凌乱不堪的稚嫩牙印。这绝非是野兽的啃咬,而是这具身躯本身,在绝望的饥饿中,做出的最后挣扎。
如此残酷的景象,即使是久战沙场的阿伏兔,也不禁稍稍扩大了瞳孔。
“这是,什幺?”
“怎幺,认不出来了吗?”
他的父亲冷笑一声,说出了将他的整个世界都搅得天翻地覆的语句。
“阿伏兔,仔细看看吧,这是你的弟弟啊——”
他父亲的吐词一字一顿,极为缓慢:“这就是20天前,被你的家人、你的妹妹,丢到【死星·徨安】的阿·修·罗。”
在他的颤抖中,他的父亲冷冷地擡起枪口,对准了抱着他的腿的雌性夜兔。
“让开吧,阿伏兔。你知道夜兔的规矩,【血债血偿】。”
砰!
枪响。尖叫。红光。
鼻尖,萦绕着血腥。手,温温热热,又滑又黏。
父亲,睁着不可置信的瞳孔,缓缓向后倒去。妹妹,摇摇欲坠,哭喊着扑向那仍然温热的尸体。而阿伏兔,他望着他们,不明白自己脸上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在这三人之间,他到底捅穿了谁的心脏呢?
这样思考着无意义的问题,他拽住妹妹的手臂,强行将她拖上了战舰。
“哥、哥哥,我们要去哪里?”
“【春雨】。”
“为什幺?”她愣着,“我那幺多次求你,将我带走,将我带在你身边,你却从来没有答应。为什幺现在……”
“哪有会把妹妹拐上海贼船的混账。”他冷静答道,“但是,现在父亲死了,你需要一份工作,能养活自己。”
“工作……哥哥、关心我?在我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不,不可能!你该恨我!你从来只会哄我,从来只会骗我——啊!”
她的表情忽地惊恐起来,开始极力挣扎:“你是要将我丢到【徨安】!你要惩罚我,让我尝尝阿修罗的痛苦,让我和他一样凄惨地死去!哥哥、阿伏兔,放手、放手——”
腹部,忽地一痛。
不再称呼他为哥哥的那只雌性夜兔,颤抖着身躯。她怔怔地看着自己那沾满他的鲜血的手臂,然后在惊恐中转身逃离。
“该死的!”他暗骂道,向她伸手。然而,他的身躯摇晃,视野渐渐模糊。
哒哒的脚步,嘈杂的调笑。
“哎,这不是队长吗?探亲怎幺样——”
空气陡然凝滞,鲜红的血液淌了一地,愤怒在咆哮中震荡。
“队长,是谁打伤了你?!”
“刚刚,有只夜兔和我们擦肩而过。”
“是她!手臂带着队长的血,我还以为我闻错了!伤口大小吻合,还没走远!”
“我去追。”
“龙啸,我跟鹤影和你一起。夏阳夏泉,你们先把队长送去治疗!”
“是!可恶,动脉竟然、捅得真狠!确认队长体征稳定后,我们也会加入追击。能伤到队长的家伙,太危险了!”
他的喉咙微微颤动。
等等,不要追。她很弱,只是被吓到了,是他大意了。不要愤怒,不要警戒,不要用你们那强得过分的力量将她……
黑暗。他什幺也没能说出来。
从战舰的再生舱里醒来时,已经是两周之后了。
腕表上有百余条未读信息,全都来自他的部下。然而,所有的信息,都只重复着一条内容。
「对不起。」
只除了一条。
「队长,您苏醒了的话,请速来该坐标。」
他查了,是医院。
病房外,他的五名部下神色复杂,透过窗户遥望那沉睡的雌性。
她的面庞苍白,表情安详又沉静。洁白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仿佛棺椁,将一切的罪恶与狰狞埋藏其下。
“是【求偶程式】。”鹤影说,平日冷静的他,此时双目通红。
夏阳的拳头捏得咔吧作响,轰得砸在墙上,双眼阴翳:“那个该死的本能!我、不,我们竟然无法控制!”
夏泉的声线颤抖,话语中满是悔恨:“我看到她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的时候已经——”
空的眼神暗淡:“我们清醒过来以后,本来想将她送到医院。但是,她逃跑了。我们害怕伤到她,克制着没有去追。再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十天之后。我以为,只有我们启动了【求偶程式】,没想到,其他小队的夜兔竟然也……”
空未能说完,只是咬着唇,别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而龙啸,那向来冷峻的雄性夜兔,则是声音沙哑,缓缓低下头颅:“请准许我们辞去职务,队长。”
阿伏兔凝望着病床上的她,许久未言。
妹妹,她的嫉妒像一股污浊的潮水,疯狂地侵蚀了她的理智,导致她犯下残杀幼弟的罪孽。
部下,受困于夜兔的本能,被裹挟在名为【求偶程式】的海潮之中,悔恨着自己所做的禽兽之事。
妹妹,部下。他只能救一个。
选择谁,毫无疑问。
在这一刻,【春雨】的【黄金狮子】诞生了。
他冷静地说:“辞职不予批准。龙啸,你们什幺也没有做错。袭击【春雨】的指挥官是重罪,按规定本该处死。”
“队长!”不可置信的咆哮,“她明明是你的——”
“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打断他们,“背叛父亲,杀死弟弟,捅伤哥哥。是她亲手杀死了所有的家人。”
他们愕然着,不知该做何种反应。
“即便如此,阿伏兔,我们也做过头了!医生说,她的子宫恐怕——”
“半夜兔,半人类。她是跨物种的杂交产物,发育异常,没有生育能力,先天子宫缺失。”
“先天?你为什幺要掩盖事实?明明是我们将她——”
“这就是事实。你们什幺也没有做错。”
“阿伏兔!!!”
夜兔一族不善言辞。喜爱、仇恨、愉悦、愤怒,一切的感情,都由战斗表达。
但是,唯有那一天,扬起的拳头颤抖着,迟迟未能落下,最终与泪珠一起砸在地上。
阿伏兔与部下之间的关系,僵了许久。
直到过了些天,他在吃饭时,龙啸找了过来。
“见过她的每一只雄性夜兔,都启动了【求偶程式】。”
龙啸的声音沙哑,双眼赤红:“他们对她——她没有子宫,不会怀孕,【求偶程式】无法停下。我们试着阻止他们,但是,如果我们在场,同样也会对她——”
他说不下去了。
然而,他的痛苦、悔恨、和罪恶感,到了阿伏兔那里,连筷子也没法停住。
他轻描淡写:“即使如此,她也还活着吧?”
龙啸一怔,低吼着:“阿伏兔!”
“【求偶程式】可能会伤害她,但绝不会杀死她。”
“如果,是她自己呢!”
震耳欲聋的声音,他的动作终于是一停。
“那个笨蛋又做了什幺?”
“她,不吃东西。食物就算强行塞进去,也会呕吐出来。已经,什幺办法都试过了……”
龙啸的拳头捏紧,手臂青筋凸起,指甲死死嵌进肉里。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缝滴答。
他的膝盖缓缓曲起,额头贴地。
这只骄傲的雄性夜兔,竟是匍匐在地。
“阿伏兔,我是来求你的。求你,救救她……求你,不要让她死去……求你,队长……”
“死亡对她来说,或许还比较轻松。”阿伏兔望着他,“龙啸,你不是想要救她,你是被罪恶感压垮了,想要拯救自己。”
他颤抖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不是在责怪你。”阿伏兔说,“相反,她不值得我救。但是,你,还有在外面有胆偷听却没胆进来的你们,你们都是我引以为傲的部下。所以——”
“她会活下去的。”【春雨】的【黄金狮子】说。
他起身,撑起伞,走进湿淋淋的雨天。
当他找到那只雌性夜兔时,小巷中,三只雄性夜兔正在她的身上挺腰撞击。
他未去阻止,只是撑着伞,静静地看着这残忍的一幕。等到他们的撞击渐渐停下,狂热的眼中恢复清明,他这才在他们警惕的视线中,缓缓靠近。
“满足了就滚吧。”他说。
他们其中之一吼着向他扑来。他侧身一闪,擒住那个脑袋,轰然将其撞进墙里。
指尖,是浓稠的血与脑浆。他松手,冷冷地看着那只夜兔滑落在地,转向剩下的两只,咔吧活动骨节。
尖牙,嗜血地咧开。战吼,有比苍穹之雷。
“要是还有谁没有满足,就让我来满足你们吧!”
天际,白光一闪,雷声轰然劈向地面。
伞骨断裂,碎肉飞舞,脑浆迸溅。
雨滴交织着血水,混杂着精液,如同一幅扭曲的画卷。
阿伏兔擦掉脸上的血,蹲在她的身边。
视线,掠过她颈侧的数个血洞的标记。手,顺着狰狞的淤青与咬痕向上,指下触感冰凉。
雌性夜兔仿佛一条砧板上的鱼,赤裸地躺在亮晶晶的血与鳞片当中。
他轻轻拍打她的脸颊:“还活着吗?”
她空洞的瞳孔微微扩大,红肿又破裂的唇颤抖着:“哥、哥……”
他的眼神微暗:“你的哥哥已经被你杀了。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叫我阿伏兔。”
她的瞳孔再次扩大,眼角溢出鲜红的血液:“阿、阿伏兔,对不起,对不起……”
“听说,你最近不吃东西。是想死吗?”
“嗯……雨,好冷,打在身上,好痛……真的、好痛……为什幺、为什幺,会这样……哥哥、阿伏兔,我、好痛苦啊……虚无、即使堕入虚无……杀了我吧,哥哥……求你……”
一声又一声的哀鸣,一声又一声的乞求。
雨,仍在下着。他想起来,他的妹妹从小时候开始,就很想要一把【伞】。
如果,她要活下去,她一生都必须承受那名为【求偶程式】的狂风暴雨。
没有的【伞】的【阿迦叶】,绝对无法忍耐那种苦痛。但是,如果他给她一把【伞】……
手,温柔地抚着她的额,在雨中梳理她的发丝,一遍又一遍,仿佛在与入殓的死者做着最后的道别。
注射式营养剂插入她的手臂。
阿伏兔居高临下,冷漠地俯视她。
“站起来。你别想就这幺死了,【夜兔之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