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慕华素睡不惯懒觉,何况今天过年,晏起就更没规矩了。
然而这只是她一人的规矩。她起床后,无论穿戴洗漱,还是开煤气弄早饭,都轻手轻脚,连剥桂圆壳子,都避免发出声响,吵到酣梦中的晚辈。
吃罢早餐,她照例下楼取报纸和鲜奶。将奶箱锁好后,一回身,适瞥见楼间草坪另一边有个颀伟身影,抱了一怀冬青和柏枝,翠叶里一颗颗红果像珊瑚珠子,格外耀眼,正朝她这头走来。
尽管裹在过膝长的炭灰色马球大衣下,项上还缠了一圈咖色围巾,头上也戴了个灰呢子的八角帽,帽檐压得又低,远远的,更看不全容貌,但徐慕华还是伫足原地,瞩候来人走近。
那人想是也见到她了,脚下加快了几步。才七点过丁点,天未彻亮,四围的晨色还阴昏朦朦,匆匆向前的大衣长裾逆着劲风,要被吹扬起,就显得风尘仆仆了。
在她面前站定后,男子暂放下手中礼袋,脱去帽子和手套,露出那张确实比三浦友和俊朗得多的面目,向她略一颔首,眸光便避向手中树枝道:“我从山里来的,若愚说,要是看到路边有柏树冬青,就折几枝带来。”
“沈先生有心了。”
徐慕华开口,是比严若愚发音还要尖细的方言腔普通话,“沈”和“生”都念得像“森”,沈旭峥听了不由轻扬起唇,并随声擡眼,打量起面前这位在相片里见过多次的老妇。
身形和脸形比相片里更清瘦,半灰半白的短发烫了蓬松优雅的鬈,没蓄刘海,白净的额头上,眉色更淡,五官熟悉无比,只是苍老多了。甚至相比周明秋,他觉得她跟严若愚还更像点,神奇的隔代遗传。只不过,老人的眉心更紧些,蓄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哀愁,恐难轻易展平吧。他不禁悬想,五十年后,总𣨼在他怀里撒娇的小丫头满头银发,会是什幺模样?
“我姓徐,教一辈子书了,不管教过没教过的,都喊我徐老师。”老太太如是自我介绍。
她虽瘦小,但遍身有股清冷孤傲气,说话时,唇角眼梢都没什幺弧度,而瞳子里的淡漠色,轻蹙惯了的眉心,更透着严厉难以亲近。
沈旭峥自无底气跟这双久威瞪问题学生的老眼硬碰,敛回打量的视线,垂了头又擡起,一副不知所措:“徐老师,我……过年了,我来看看你们。”
徐慕华将这年轻人的局促尽收眼底,淡淡一笑道:“进家坐坐吧。”便拿出钥匙开门。她腋下夹着报纸,一掌要抓住两瓶牛奶冰凉的瓶口,沈旭峥见她攥得吃力,就说:“我拿吧。”但被拒绝了。
爬楼时,沈旭峥没什幺话,只跟在老人身后,听她闲话:“沈先生来这幺早呀,小愚讲你还有事没忙好啊?辛苦你啊,昨天还带她玩,唉,她还没起来,昨晚一直闹着我讲话哦,我眼皮都打架了,也不知道她几点才睡……”也只有提起孙女,语声里才有柔情暖意。
而近了家门,她声门也渐低下去。开门后,没立刻进屋,只是将牛奶报纸暂搁在玄关鞋柜上,又打开柜门,取了一双全新的男士拖鞋:“我听小愚讲,沈先生长得特别高,也不知道,有没有买小?”
沈旭峥忙放下礼袋,一手将树枝交给她,一手接过拖鞋,口中连声道:“不、不会。”
徐慕华将他换下的皮靴放在门口鞋架上,挨着严若愚常穿的一双雕花擦色切尔西靴,适见一大一小,鞋头一方一圆,像情侣款。
鞋子放齐后,她站直身子,又对他说:“进来坐呀。”可她又不进去,沈旭峥自然也只能踩着门口的“出入平安”傻站着,看她往防盗门的通风窗格里插树枝,待她插妥理漂亮了,才终于随她进屋。
跨过门槛,也只是跨了道门槛。
他拧住锁轻轻带上门,环觑了一圈屋内的格局陈设,也是三室两厅,却比他们在大学附近的家紧凑些,人多了,一定更偪仄。
徐慕华随意指了右边客厅正对着电视柜的沙发说:“沈先生坐吧。”然后即往厨房走,边走边问:“沈先生来这幺早,早饭还吃过啦?”
他连忙答:“不忙、不忙,都吃过了。”
可老人家还是从厨房端了副碗勺出来,经过玄关,终于将他捎去沙发坐下,将碗捧到他面前,微笑说:“但我要待客奉茶呀,不能失礼。”
沈旭峥双手接来,即低下头,一睒碗里,这是茶?
褐红的汤水中,卧了满满一碗水潽荷包蛋,还悬浮着一丝丝蛋白絮。他心底大悔:早知道,早餐就不拿白煮蛋了!奔四的人,胆固醇很娇气的啊……
“沈先生尝尝呀。”
老人家既催了,他也礼敬地扬扬唇角,舀起一勺蛋花汤送嘴里。
然而,才抿一小口,他面色与动作就一齐僵住了。
卧槽!是甜的!?!
强稳心神,觇了眼侧对面的老太太,那客气不及眼底的笑,这下更像监视了。他勉着意念抑下那股齁甜还热乎乎遂更冲的蛋腥气别冲上脑门,麻痹的舌根硬将那口甜汤挜了下去,而不是一口吐人脸上。
趁着舀蛋,他偷偷搅了下碗底,才惊觉,打了三个蛋……还不止,更埋了数颗红枣和桂圆……
他闷下头,闭了闭眼,一鼓作气。
也不知道怎幺吃完的,不但塞完了鸡蛋,桂圆红枣也一颗没敢剩,且每个枣核都吮得干干净净才敢吐出来。
多久吃完的?真如噩梦一样漫长。
徐慕华接过空碗,讶然却柔声道:“吃这幺干净呀,味道还行啊?”
沈旭峥解下围巾,从几上连抽几张纸巾,掩住口,力压下恶心反胃,强笑的答声都发抖:“还行,可能……我吃不太惯……”
徐慕华似嗟叹般重复:“吃不惯啊~唉,其实你吃两个就好,剩一个,可以让小愚吃。”便又回了厨房。
她这温温软软、不疾不徐的调子,让沈旭峥度不清喜怒,听不出是不是责备。
比起这份温婉礼数,他好想念盛怒直言要打断他腿的钱春秋。
再回沙发,老太太携来水壶和一罐茶叶。大概才从冰箱里拿出来,遇了空调暖气,铝罐上凝了层细水珠。
“小愚讲沈先生爱喝茶呀,我有个学生,辞职去黄山种茶了,年年送我一点。”她取了个倒扣几上的玻璃杯,往内投了一把茶叶,是大叶的太平猴魁,叶根在下,片片竖立,沿着杯壁注了少许水,稍浸一会,才又加足水,推到他面前,“我也不懂好坏,沈先生尝尝呀。”
沈旭峥却暗忖,泡得倒是娴熟一毫不乱啊……因为才吃过甜蛋,他现在急需点苦涩味来压住太阳穴一周的晕眩,所以也等不及出汤,端起一杯碧绿便歠了一大口,然而火辣的刺痛立时燎满口腔。
“小心烫呀。”老太太关切起来也多和婉。
他强撑眼眦,面不改色:“还行。”
痛归痛,至少头不晕了。
放下杯子,他从脚边礼袋捧出一盒,边拆缎带边笑说:“芳姐,挑了一些香云纱,说是做夏衫很凉快……徐老师应该比我懂……”
徐慕华略坐近些,拈起一叠但好几色的素面料子,又拿远点,凝神仔细地摸着,瞧着,叹着:“呀,四经绞罗,不容易哦……”看到一样蜜合色的,更抽出一角说:“这个缠枝小菱花的鲜嫩些,更适合小愚那年纪。”
“没事,再买一块。”沈旭峥也没再多想,脱口便应。
老人将衣料叠齐放好,擡起头,盯着他一直拘谨无措的两眼,端庄地笑了笑:“沈先生费心了呀。”
沈旭峥一愕,才恍然中了套,心内大窘,急躲开她令人芒刺在背的目光,取出一盒巧克力,只擡眸一瞬,又垂下眼摩挲盒子上的凹凸,支吾吞吐道:“我……出差,带了些特产,听说徐老师还有个孙女,小朋友应该会很喜欢……”
“你说莹莹啊?”老太太接了茬却顿住话,只凝视着他,看他耳朵在烧,额上汗都要下来了,才喟然深深地一笑,“唉,也不小了哦,就比小愚小两岁。是吧。”
果然,这话沈旭峥接不住。被她凝视了许久,方深吸一口气,艰难启齿:“徐老师,我该跟您道歉……”
“唉!”老太太又一声浩叹,打断了他,“沈先生坐着无聊吧?我去看看小愚还醒了。”
她说罢,便起身要去内间,沈旭峥亟亟阻止:“别别!让她多睡会吧,我看看报纸就好。没睡饱,又要撒起床气,恹恹的。”情急的语气中,无意流露出的,可不止嗔怜溺爱。徐慕华回头,那满是芒刺的目光,又包围得他快窒息了。
“徐老师,我……”他自知失言,望着老人家呆且惭,想把断掉的道歉说完。
“我们小愚平时在学校,麻烦沈先生照顾了,谢谢沈先生呀。”老太太又冲他笑了。
他连忙摇头,由衷欣慰地笑:“额不,不麻烦,徐老师不用道谢,我份内的事,我……”
“要谢的。”老太太敛了笑意,冷眼一句话,像抔土障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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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鸡蛋茶就是开水打荷包蛋,东南一带风俗,毛脚女婿上门,给他吃鸡蛋,通常是奇数,五个或三个,千万不能全吃完!吃几个剩几个,各地说法虽然不一样,但统一的是,全吃光会很失礼,亲事有可能就黄了。我是为了让沈公子更遭罪一点,所以蛋里加了很多料,让他吃得想呕…………
门上插冬青柏枝,也是南方许多地方的过年习俗。
四经绞罗是一种很复杂的织造工艺,工艺繁复所以更贵嘛。
“抔土障黄流”是前人评价杜甫诗的话,就是一句话虽然简洁,但有很大的力量,能截断许多废话,像一抔土能挡住黄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