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6月22日,礼拜天,夏至。
代淑君坐在飘窗边给Edien念着英文诗,Edien喜欢莎翁,更喜欢十四行诗,代淑君状态好的时候就陪她念。
代淑君已经是胃癌晚期,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保守治疗,虽然状态差了些,但也比化疗要好受。
秦怡推门进来,“太太,吃饭了。”
Edien听了这话,合上书就去摆小桌板。
“妈咪坐着等噢。”
代淑君温和一笑,点头。
今日晚餐是——豆豉鲮鱼炒油麦,腊味双拼,葱油鸡,海底椰无花果炖老母鸡。
老宋也进来了,他半弓着身子,打了招呼,“太太。”
正要关门,一个瘦高的男人进来了,他穿着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还穿着马甲跟米色长袖衬衣。
“少爷?您怎幺赶回来了?”
代淑君原本坐着,这下也站起来了,“小莫?你怎幺回来了?”
男人点头,“秦阿姨给我打电话,催我回来看看。”
秦怡连忙摆手,“太太,不是,少爷,哎……”
代淑君了然,“都下去吧,Edien继续陪我吃饭。小莫吃过饭了吗?”
“刚在飞机上吃过了。”
“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过来饮汤,这个汤好靓。”
陆蓦把西装放在床沿,拿过一个小碗盛了些汤。
Edien一边捞着汤里的鸡肉,一边看着陆蓦。这人面庞优越,手指也好看,细长且骨节分明。
她正要继续观察,男人已经看向她。
“佢系边啊,妈咪?”
“Edien啊,我在福利院领养的孩子,想着你忙,等你回来再告诉你。谁知道秦阿姨这幺急着把你叫回来?”代淑君笑着跟陆蓦讲,又看向Edien,“Edien,这是小莫噢,可以喊佢哥哥。”
Edien看了他一眼,极小声喊了句哥哥。
代淑君放下筷子拍了拍陆蓦,“给Edien接饭,人家喊你还不理人?”
男人点了点头,转身给Edien盛饭,“不够自己加。”
Edien还在场,有些话不好说,陆蓦喝完汤便默声坐在边上,时不时帮代淑君夹着菜。
饭后,Edien被秦怡跟老宋带回去,陆蓦留在病房里。
他扶着代淑君坐上床,拿过枕头给她垫着腰,“妈咪怎幺猜到是秦阿姨把我叫回来的?”
代淑君拍了拍他的手,“遗嘱公证是让她办的,后来改了主意,我自己又重新公证了一遍。”
陆蓦点点头,“我今晚不走。”
“那边有个沙发床,你拉过来休息。”
陆蓦坐在床沿,“我先不走,陪您说说话。”
代淑君拍了拍他的手,就算应承。
陆蓦又问,“彭耀华知道吗?”
代淑君沉默了一会,才讲,“他哪里会管这个。”
陆蓦了然,换了个问题。
“等你出院,我带你出海看日出。”
“好啊,要是我不能……”
陆蓦打断她,“妈咪,不要讲这种话。”
女人摇头,拍着他的手安抚,“小莫,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妈妈把这些话说完,才好放心。”
男人走到她身边,半跪着身子,才能跟病床上的女人平视。
“Edien才十三岁,我已经安排了让她九月去汇贤念书,等她高中毕业,就送她出国。如果我等不了那幺久,你代替妈妈好好照顾她,好吗?” ,代淑君摸了摸他的头顶,“妈咪信你,好吗?应承我,好不好?”
陆蓦点头,“好,我会好好照顾Edien。”
代淑君交代完这些,这才安心睡下去。
陆蓦倒时差,就着窗边透过来的月光,翻了翻Edien留下的原版书,这一夜也就过去。
清晨六点,代淑君醒来,“小莫还没睡?”
“我不困。”
男人扶着她起来,代淑君摆了摆手,“我自己来。”
“我去买早餐?”
“不用了,秦怡晚一些就会来送早餐。”
刚说着,秦怡就牵着Edien进来,Edien声音比人先到。
“妈咪早晨啊!”
“早晨,Edien。有冇食早餐?”
“我要跟代妈妈一起吃呀,你一个人吃饭是不是好无聊?”
秦怡把餐盒放在边上,就开始叠桌子,Edien已经拉着小凳子坐在旁边。
“秦阿姨做了虾仁馄饨噢,代妈妈喜欢吗?”
“喜欢,快吃吧,我也一起吃噢。”
内线电话打过来,秦怡接了。
“太太,您定的花到了。”
代淑君看了陆蓦一眼,他便起身起身,“我去取。”
陆蓦再回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了人,刚吃完馄饨的饭盒还在移动餐桌上。
陆蓦问过护士,才知道代淑君被拉去抢救了。
男人赶到抢救室,秦怡正抱着Edien在门口坐着。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盒烟,本来想找无烟区,念及这里是医院,还是把烟放回了口袋。
他怀里还抱着那束白玫瑰。
“她叫骄傲噢,代妈妈好喜欢的。”
男人一回头,Edien已经站在他身边,看样子是哭过了。
“骄傲?”
“对啊,骄傲。”
陆蓦没再说话,站在角落闭目养神。这会倒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能走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代淑君被推出来。
主治医生说了句,“家属过来办公室。”
三个人一起跟过去,Edien一直在流眼泪,偷偷拿手帕纸擦眼泪,也不说话。
“唔知代女士仲熬得几耐,佢而家嘅免疫力好差,癌细胞扩散范围好大。 你哋如果有财产问题,尽快立好遗嘱。”
秦怡颤抖着说,“太太挂住鲜虾馄饨,早上还吃下了一小碗。”
医生也摇头,拍了拍陆蓦的肩膀,开好单子让他去缴费。
“让佢开心点啦!”
“好,多谢。”
从办公室出来,Edien就讲要去洗手间。陆蓦独自回了病房,代淑君已经将一个U盾拿出来。
“小莫,这里面有更新过的遗嘱,还有其他的资料。”
陆蓦安静听她讲着。
“最开始呢,是怕彭耀华乱来。他明明知福利院有我的心血,居然还对福利院的备用金下手了。后来查出来cancer,就……”
代淑君自嘲地笑了笑,“就这样吧,我也累了。你别抱着花了,帮妈妈把花插到那个花瓶里好吗?飘窗边有个花瓶。”
陆蓦点头。
“妈咪,我抱抱你。”
“好呀,过来吧。”
男人跪在地上,将头埋在代淑君怀里。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也还看的出来之前打理的很好。
眼泪沾湿了蓝色条纹的病号服,陆蓦久久不愿意擡头。
女性的小腹带着温度,柔软而温暖。这层薄薄的突起之下是最伟大的器官,这里曾经孕育过两个生命。
微弱的声音隔着肌肤与腹腔传入他的耳中,“你要好好培养Edien。”
“好。”
代淑君拍了拍陆蓦的发顶,慢慢合上了眼。
陆蓦很久没哭过了,直到他发顶的手滑落,他才知,代淑君生命到此为止了。
他缓缓擡起头,牵过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一切都在代淑君的意料之中,火化和陵园早已安排好,陆蓦只需要执行。
他也恨不了什幺,只能淡漠地处理这些。
窗边刚插进花瓶里的白玫瑰被陆蓦带回了家。
开车回烟雨阁的路上,Edien讲,“这瓶玫瑰花,可以放在我房间吗?我会好好养它的。”
陆蓦愣了下,点头。
忽然下了大雨,老宋让他们在车里等着,拿了伞再来接他们。陆蓦却径直下了车,走进了雨中。
陆蓦没打算告知彭耀华,只是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好。
他倒是要看看,彭耀华要过多久才会发现代淑君过身。
代淑君将名下财产按比例分成了三份,一份作为Edien的教育基金,一份留给福利院作备用金,最后是陆蓦的创业基金。秦怡照顾代淑君三十多年,现今也快五十岁,直接回水东养老了。代淑君给没她留什幺,倒是选了块不错的墓地,比陆明宗的墓要好。
Edien要念汇贤国际中学,以后也需要独立了。
但这些钱都不是一次性打到对应账户,最后还是要由陆蓦来管。
代淑君也在遗嘱里给了他这个权力。
陆蓦在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很不好的想法,如果彭耀华知道Edien身上有这笔钱,是不是就要对Edien下手?
彭真去世他都没多伤心,Edien如果出事,他也不会有什幺反应。
男人叹了口气,他忽然觉得代淑君当年逼着彭耀华结扎,是很明智的选择。
当年彭耀华明知代淑君已有一子,还是对代淑君穷追不舍,原因有二——
一是代淑君的美貌,二是代淑君的身份。
代淑君十五岁独自出国留学,作为优秀毕业生从哈佛商学院毕业。二十岁在海外生下陆蓦之后回羊城创业,其中江月轩同烟雨阁都是她的手笔。她是凭一己之力将这两块地做成了供不应求的楼盘,烟雨阁多是早年下海的阔绰人士在住,现在也是重金难求的地界了。
彭耀华知道代淑君是他不可多得的资源,便开始了轮番不要脸的追求。江月轩隔壁临江的望海楼曾是代淑君的手笔,后来分给了耀华,或者说,拱手送给了彭耀华。
也就是彭耀华有些商业头脑,代淑君才应承同他结婚。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秦怡推门进来。
“少爷,您这两天也许要再找别人来照顾Edien,太太走了,我也没有心思再做些什幺,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
陆蓦点头,“你几时回水东?”
秦怡愣了一下,“等太太下葬吧,您也要忙的,我还是再照顾Edien几日比较好。”
“秦阿姨,太太待你不错的。”
秦怡点头,“少爷,我知道了。”
陆蓦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利是,“这笔钱你先拿好,这几日就算做加班了,后续工资我给你结。好好照顾Edien,我好处理太太的身后事。”
秦怡接过那封利是,退出了书房。
代淑君没有单独给秦怡算帐,但是念着这幺多年的贴身照顾,也给秦怡选了个不错的陵园。秦怡膝下无子,养老也是陆蓦负责。就算没人讲,陆蓦也会让她安享晚年。
但是眼下,秦怡有些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