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即使被海风吹拂了很久，我有时候闭上眼睛，还看见京城墙边那一战。
动乱的势力封锁了宫廷所在的坊区。宫廷要突围，让我们这支队伍走在前面，他们悄悄跟在后头。被封坊的发现，连我们一起打。宫廷的队伍一发拿我们当沙包、当自带刀枪的肉盾。
从来都说卖私盐的比军队还凶。心霓是海盗，又比卖私盐的更凶。大小姐和大少爷，是存了心要利用她了。
心霓还是真厉害，最终带着好几个人突围了。这好几个人，连我在内。但是不包括利老板一家。我后来都没再见过他一家，大约是，死在乱军中了。
再后来连大少爷都死了，局势更见扑朔迷离，整个国家倒也一直没有彻底崩解，多亏了大小姐在那里死撑。她生了个男孩。但也有流言说她生的是个女婴，为了大局稳定狠心杀了，硬抱了个男的来，好有个倚仗。
流言还说我是心霓的面首。
以至于有一天她来跟我讨论我的身材，痛心疾首道：“毕竟都说你是我的面首……”
“面首之一。”我很谦虚。
“面首之首！”她目光灼灼，“所以你看你还这么瘦伶伶的，别人会以为我没养好你！怎么说我也是七海之王。我不要面子的？”
……她是忘了上个剧本里，我后半生发福成什么样子。她头一次发现我的腰比她粗的时候，还难过得哭了一鼻子，之后一直给我发减肥健身及护肤偏方，锲而不舍。
这一生我也不是故意不要胖。作海盗栉风沐雨的，吃的多是水产品，运动量又大，我一时胖不起来。
心霓还在张牙舞爪吓唬我：“你再不吃结实一点，你看腰带一扎这小小一束，兄弟们眼珠子都要掉你身上去了。这对他们健康不利！“
“……”我打断她的胡说八道，“你自己穿的还不是很显身材？”
大胸哦！露乳沟哦！一双美腿哦！黑漉漉长髪在含盐的海风中吹起，蜜色肌肤闪闪发光哦！就像一条美人鱼。对健康好有利哦！
“那不一样，”心霓斩截道，“他们馋我，干活就更卖力了。干得好，讨我欢喜，真的有可能跟我上床的。你这儿又没可能。所以他们憋屈！”
“……”我竟然觉得她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的。
因此从善如流。我从此穿得再多点……当然包太多也会热。但我至少可以穿得宽松点，不显线条。
结果有一天大风雨，我帮着整理舷缆，人家一个眼错没看见我，叫得那个凄厉，以为我因为衣襟太宽松像个风筝一样被吹走了。
“以后你穿衣服，还是安全第一吧！”风暴平息之后心霓特意来找我，没好气道。
我喏喏连声。
“不过，你也不用守节到现在吧？”心霓拉着我的手，关心道。
她的手粗糙了，也很有力。线条比从前更流畅，像一条鲨鱼。我觉得很棒。所以她问我她美不美，我就点点头，真心的。
“我懂的东西也很多了。”她的手移到我腰上，“能让你开心。”
我觉得痒，往后退。她把我压住，力气大，技巧也很高，我挣不开。她说：“你把自己交给我，别怕。”
我就没有再挣扎，只对她说：“心霓，你别错待我，也别糟蹋你自个儿。”
她停了好一会儿，放手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好像在哭。
后来，海盗们个个都对我毕恭毕敬的。我看看自己也没有忽然长出毒牙利爪，就虚心请教他们原因。他们说：“你把大当家都整哭了！天啦噜，别人在床上不被大当家搞哭就不错了！难怪大当家对你特别的没脾气！”
我根据他们的目光想像了一下我在床上的雄风，顿时也觉得肃然起敬。
再后来，我帮忙海盗们在某些岛屿、沿岸建立了些固定据点。我就不太出海了。在岸上呆着，深居简出。我又胖了起来。
等秀秀重新面临巨大危机，以至于要向海盗求助时，是我出面跟她接洽。她一时都没认出我，手里握着一卷纸，平和的问我：“听说你们有位军师。是他才帮你们奠定如今的基业？”
她垂帘听政已经半辈子，仍然风致秀美，举止间更见雍容。
我微微低了头，道：“胡人已经快破你们京都了。”
“是，所以想向你们借兵。”她道，“只是价格未免太高了。”
如今我们还叫海盗，但武力优势已经不止限于水上，给人家当雇佣兵也不是第一次了。价格不是不能谈，但都是诚心作买卖，让步余地很小。
秀秀展开手中的纸。上头画着一树樱花，珑艳未凋。
我认得，因为这是我画的。我画了很多花。别人买，我也会卖。只没想到她现在会拿一幅出来给我看。
“听说你们的军师画花时，是以花喻人。你知道他心里的人是谁吗？”秀秀又问。
“……意态由来画难成，比尽繁花不是她。”我道。
秀秀一惊，直视我的眼睛。
她认出了我，饶是好风度涵养，一时都难掩震惊惋惜。
我不再是甜蜜蜜风流灵巧的小唐老板，甚至不再是温柔又从容的待产小星。对她来说，我现在太丑了。
我有了肌肉，身段魁梧得多；阳光晒黑了我的皮肤；我有皱纹，瞇起眼睛来就更明显。有人甚至说我虎行豹步、眼神阴鸷。
“但是生意不是不可以谈的。”我向她举杯，“太后满饮这杯酒。我们看看价格能定到哪个程度。”
她迟疑举杯，皱眉饮下，眼神闪烁，那卷花早就搁在旁边了。
等喝完之后，她才知道这杯酒真的难喝，不止因为她的心情。
她的嘴里溢出血来。
太后，大小姐，须知天道好还，而一条人命，穷尽你眼中的江山亦不能抵过其重量。
穿着龙袍的皇帝，年纪轻轻的，几乎一辈子都活在秀秀垂帘的阴影下，如今走出来了，还是畏畏缩缩的。秀秀口溢鲜血。他硬着头皮道：“母后，牺牲你一个，他答应多给兵、少收钱。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儿子给你设神坛，领万民顶香祭你。你英灵不远，也当含笑。”
“你说，想看看我能走到哪里的。”她侧身，手肘支在椅背上，用袖子遮住失态呕血的嘴唇，艰难的质问我。
我也说过，本来对她的期望值更高。
“真是……至少也保养得好看点，跟我一起饮下……”她冷笑着，眼皮掉下来，身体软下去，椅子撑不住了，倒在地上，像关节错位的傀儡，即使在华服中，也不好看。
皇帝呆呆的。
我走出去。心里并没有从此高兴多少。
可是谁说人这一辈子，做事一定会高兴？
我没有再活多久，死在一次海战中。对方的大炮打来时，我挡在前面，用了所有的积分，换心霓被弹入海里，够强悍够运道的话，还能有一线生机。
咸鱼没想到我会用所有积分去换她一线生机。我原来也没想到。这对我们只是个剧本……对她们却是真的一生。
她们，她们之中，至少有一人，还能继续生活在阳光海浪中，肆情纵意，活得再久一点吧。
我是这样盼望着。
回到原身，仍然是破烂的皮肉。我放手咸鱼。它说过它需要休息。
也说过一定会回来。
这是你答应我的，咸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