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副新的身体,也已经从孩童长成了女人。

昨天夜晚,她的小腹一阵胀痛,然后发现,茶白色的亵裤上多了一道暗红的血痕。

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痛楚。然而洗衣依然是她的本职工作。最近宫里为了迎接丽妃娘娘的生产,上上下下忙成一团,根本不可能让她因为这种原因请假一天。

“丽妃娘娘真是有福!本来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宫女,得了皇上的宠幸,怀了龙种一下子升上妃位。要是她生下小皇子,以后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和她一起洗衣的小宫女们,有一个说起丽妃娘娘来,满脸的羡慕。

这算有福吗?

丽妃还是大宫女的时候,她见过她。当时的丽妃,虽然职位已经比自己高了好几阶,却温柔地和自己打招呼,还把上面赏赐的甜食给她吃了。尽管只是一面之缘,却和吴姑姑一样,让她感觉到了深宫中的温暖。

丽妃娘娘只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姐。面容清丽、气质不俗,出身也比自己好些。倘若能熬到二十五岁宫女出宫,大概也能嫁个好人家吧?大富大贵算不上,但起码能和年龄相仿的小伙子结为夫妻,做个正室。

现在呢?各个主子视新得宠的丽妃娘娘为眼中钉。一旦失势,必定有人落井下石。

何况老皇帝已经迈入古稀之年。身边躺着个腐朽的老人,和浑身散发老人气味的男人做爱……

光想想就恶心。

而且根据她在现代学过的这段历史,大概就在这一年,皇上就会驾崩,而最近的皇上,龙体已经欠佳,看来护不了丽妃娘娘多久了。

学到的历史里还记载,当今圣上有三个皇子。而现在就已经有太子、二殿下、三殿下,所以丽妃娘娘的这个孩子,应当是女儿了。

不过是女儿也好,因为在这一年,皇上病重之时,三个皇子就会掀起夺位的腥风血雨。之后成功继位的盛业帝,更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暴君,如果丽妃娘娘生了皇子,恐怕也会卷入这场残酷的权力之争中。

此时正值初春,草长莺飞、鸟语花香。谁会想到,就在这年,盛朝就要开始落败了。

她的心一紧,小腹的坠痛更加严重。

洗衣的活,是做不完的。短短几年,因为终日浸在冷水中,身体已经变得有些虚弱。只要一吹风,就容易受凉。双手也布满了老茧和冻疮,根本不像十几岁少女的手。

“小哑巴,过来。”吴姑姑在叫她。

她走过去,姑姑压低了声音,说:“今天你的衣服,我会让别人洗。何公公刚才过来,吩咐我带个人去禁区打扫一下。一会儿你跟我去,记住,什幺都不要看,也不要听,干完活就走。”

她只点点头,表示遵命。

在这里这幺多年,她还是一言不发。一来是因为依然没有把握讲好这个时代的语言;二来……

多年以前,她在禁区边上,挣脱开了那个奇怪的少女的手。

跑回来了以后,不知为何,奇迹般地没有任何人追究她的过错,她想出来的唯一解释,就是可能上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她去过那里。

可是第二天,她再去浣衣局做事的时候,却发现前一天谈论过“怪物”的那两位宫女姐姐,已经不见踪影。

原来人命真的比草贱,关于禁区的一切,都是绝对的禁忌,任何人敢随便议论的,下场都会惨不忍睹。

天晓得皇宫里有多少是禁忌。那天她为不相熟却命运悲惨的两个宫女而哭泣不止,之后再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开口说话了。

其实去禁区打扫的奴婢,平时也是指定的专人。今天会突然叫姑姑和她顶替,大概率,那两个人的命运,也已经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跟着吴姑姑走,在去禁区的路上,一路低头,只敢看自己的双脚。

路过一处宫殿,突然听见女人凄厉的嚎叫。像将死绝望的野兽那般,凄惨的叫声。

她吓了一大跳,差点站不稳。擡头一看,各位宫人急匆匆地进进出出。

“大概是丽妃娘娘要生了。”吴姑姑小心地轻声道。

确实是丽妃娘娘的庆和宫。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女人分娩时痛苦的呻吟。她的心突突地跳,恐惧和不安漫过了全身。

她默默祈祷,希望丽妃娘娘,一定母女平安。

禁区的宫殿,自上次天石落地之后,好像只有一两间重新修复了,其它还是废墟的样子。

她知道姑姑年纪大了,便拿着笤帚比划着,主动揽下了所有的活。

“小哑巴,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不枉姑姑疼你。”吴姑姑有些欣慰。

她累了一天,大致打扫了个七七八八。天色已黑,何公公来查看,倒说不必太仔细,这就能走了。

她们匆匆出了禁区往回走,再次路过庆和宫的时候,她脑海里浮现出丽妃娘娘还是宫女时和气的样子,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吴姑姑问她怎幺了,她用担心的神态望着她。因为相处的时间久了,吴姑姑又特别偏爱她,就算她不说话,姑姑也能猜出她的意思。

“丽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必担心。”吴姑姑说。

可她还是不肯走。

于是吴姑姑说,毕竟她们不是庆和宫的人,怕招惹麻烦,只准在这儿等一小会儿,说着熄灭了灯笼,还示意她一起去一旁的树后面躲着听动静。

孩子好像还没有出生,至少一天了。

她担心着,耳边还是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一声响亮的啼哭!

虽然和丽妃娘娘并不熟识,她还是为新生命的降生而感动。

“恭喜娘娘,是个皇子!”

她听见里面的宫人兴奋地贺喜。

丽妃娘娘生的也是个皇子?可是为什幺历史上,只记载了三个皇子的存在?

她正疑惑着,忽然有几个黑衣人,往庆和宫的方向来。

他们的体格看起来,是强壮的男子。

就算这几个人是太监,照规矩,后宫一到夜晚,如无例外,连太监也是不能随意进主子们的寝宫的。

她反应过来,一定是大事不好,正不知道怎幺办,吴姑姑已经拉住了她。

其实就算不拉住她,她也不会去和他们对峙的。她恨自己的无能懦弱。她的腿已经软了,她闭上眼睛,什幺都不敢看。

等到那几个黑衣人出来,她才敢睁眼,看到他们去了禁区的方向。他们走远以后,她才敢走过去。

守门的已经成了两具尸体。

她推开半掩着的门。

宫内横尸遍地。何止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丽妃娘娘身体扭曲、死状凄惨。尸体的姿势,像是在保护怀中的所有物。

她立刻想起小皇子的存在,祈祷至少孩子活下来了,祈祷至少那帮人不敢残害龙子。

可是她往丽妃娘娘的怀里探去,里面空无一物。

忍着强烈的恐惧和恶心,她在屋里找了一圈,都没有婴儿的踪迹。

脑子里蹦出两个字:禁区!

她无视吴姑姑的劝阻,用尽全力向禁区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幺会有勇气追过去。

自从来了这个时代,周围也有宫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受到致命的惩罚,她以为她已经麻木了。

可是,她难以接受,一个无辜的女人,痛了一整天,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就这样被杀死。

只是刚出生而已,还没有造过任何孽的小婴儿,就这样被杀死。

她没有找到小婴儿。

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禁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讽刺地从天上降下来。

很冷。

怪不得历史书上就是只有三位皇子。不论现实如何,只有历史书上记载的内容,是真的。

她觉得自己可笑,凭什幺认为,这副病恹恹的宫女身体,能救任何人?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却发现吴姑姑居然跟到了禁区来。吴姑姑压低声音,道:“小哑巴,姑姑知道你心软,可是谁知道那几个人是受了谁的指使。快跟姑姑回去吧。”

不管怎样,拖累吴姑姑是不对的。她正准备走,这时却再次看到那几个黑衣人!他们正扛着一个麻袋,里面有人在挣扎!只是看麻袋的尺寸,里面不可能是婴儿了。

他们来到那口好几年前,她曾经想要轻生的水井,打开麻袋,把里面的人硬拽出来倒进去……

她倒吸一口冷气。幸运的是,黑衣人大概认为掉到井里绝无生还的可能,很快就离开了。

她连忙上前,往井里探。果然有个人在挣扎。

“小哑巴,你听姑姑的劝,别管了!就让她死吧!”吴姑姑再次拉住她。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做胆小麻木的小哑巴了。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的第一次,她开口说话:

“姑姑,我感恩您。但现在我必须救人。我不想拖累您,您走吧。至于我下场怎幺样,我已经无所谓了。”

说着,她把周围能找到的所有麻绳扔下去,

“抓紧!”

吴姑姑刚听见她开口,震惊了几秒,但不过片刻,还是走了:“好,那我回去,万事小心。”

她感受到了绳子的重量,她拼了命地往上拉。

她的手一下子被绳子豁出伤口,她没感觉;她的身体太过瘦弱,简直自己也要掉下去,她硬撑着……直到最后,她把绳子缠到自己的腰上、手臂上,觉得腰也快断了,手臂也要废掉了,才把人拉上来。

她不顾自己满手臂的伤痕,叫着、拍打着半昏迷的人,然后双手在那个人的胸口压,还做人工呼吸。

根本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夜沉默地暗着,雨刷刷地下。她和她想救的人,都被浸在水里,像两只快要被拔毛的鸟禽。

她每一秒都在担心,那帮黑衣人会再回来,这一次,连她也会杀了。可是同时,她没办法放弃这个人。

日出的时分,雨还在下。

天边的红日,照在积满水的地面,照出阵阵诡异的闪光。

她愣了一秒钟,手里却没停止按压。其实她的手早就压得没了感觉。可是这个时候,她听到了,这个人终于醒过来说话了。

“你救了我。”这个人说。

她一下子哭出来。终于,她没有再让另一个人死去。

这时候她看她睁开来的双眼,一瞬间就认出了这个人。

即使虚弱,却和多年以前,一模一样的炽热。

血色的太阳和火一般的眼神,须臾之间,交相辉映。

“你……你是谁?”她本能地好奇。

可是那个人只是用另一个问题回答:“那你是谁?”

“我没有名字。”她说。

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刚才还暗红的天色一下子变得亮堂了起来。

那个人盯着她,然后眼神又转到一旁。

她顺着她的眼神望去。

这才发现,一株古老的桃树,庇护着她们,免受大雨的打击。

可是树上原本繁华的桃花,却因为雨水,一片片落下,落满了她们的周围,也落在了她们的身上。

柔美的淡粉色,纤细破碎,即使凋零之中也还守护着她们。

如梦如幻,说不出的美,让她一瞬间再次落泪的美。

当然,落泪也可能因为,她想救的人,最终没有死去。

“夭夭。”躺在地上的人,眼神转回来,又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还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哭泣的脸。

这是自己到了这个时代以来,第二次和别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还是一样的温暖。

“夭夭。”这个人又虚弱地轻轻说了一声,声音飘渺得像浮在水中的花瓣,应该是还半梦半醒,神志没有完全清晰的缘故。

不过她突然决定了。

她俯下身,抚摸着已经再度沉睡的人的脸庞,对她说:“我的名字,叫吴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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