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今天的招标会,顾盛廷把后面的工作都推了。
他们早早在天丽订好包厢,准备狂欢,可现在只有李宇和马旭如常前往。
从大厦出来后,顾盛廷也没有回静和,独自坐在办公室。
日落无声无息,整栋大楼都熄了灯,只依稀透进来些外面灯火辉煌的残影。
他在黑与光狭窄的缝隙里,被浓浊的白雾笼罩。
脸上那道细小伤痕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越拉越大,空调的冷气一吹,干裂的血迹就撕扯着肉,痛入骨髓。
唯一亮光的电脑屏幕显示着地海工程的施工计划图。
一切都蓄势待发。
可现实是,他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道盯着屏幕看了多久,他的目光才缓缓下移到散落在桌面上一张张印满黑字的白纸。
干涩刺痛的眼球无法短时间内适应黑暗,他缓了很久,等那阵泛恶的痛眩感消失了,擡起无力的手把那些纸张拿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端详许久。
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的躁郁变本加厉扰乱他的思绪。
这些文件上面涵盖了招标计划书的所有内容。
顾盛廷闭上眼睛,漆黑的眼前浮现出今天在招标会上的一幕幕。
杨展势在必得的出价,李宇发怒几乎毁掉现场,马旭对杨展的出价只比他们多出百分之一的质疑……
脑海里不停响起那句话。
“他只有多出百分之一的能力……”
“要是他能多亮一些底牌,他比谁都更想把戏演全……”
一句句阴沉沉的讥讽,像魔咒挑动蠢蠢欲动的神经。
只在一瞬间,他头痛欲裂。
一挥手,满掌文件化作无用的纸屑,纷纷扬扬飘落。
“操!”
他突然站起来,猛地擡起电脑,连着线,狂砸许多下。
直到空气中只剩下粗烈的喘息声,他随手一扔,重重向后倒去。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骂过脏话,没有如此狂躁做出毁物行为。
浮沉商场,在波诡云谲的名利斗兽场中,最需要一个“忍”字。
不再是校园时期无畏无惧的毛头小子,一腔热血说干就干。
招标会现场,他在李宇和马旭面前紧紧收敛,或者说,他根本来不及爆发的狂怒——此时此刻,休眠的火山苏醒,把他的世界烧得寸草不生。
阴暗的残火,无法扑灭。
为了地海工程,他从一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
和李宇与马旭的合作,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它。
这也是他和李宇重逢后双方敲定的第一个合作,就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当时在那样艰险又迷幻的环境下,他如何能做到暂时隐匿和李宇过去的芥蒂。
打消李宇的猜忌、争取获得李宇信任的同时又要说服他投入大量金额参与这一系列的工作。
一切都很顺利,任何人看来,天普势在必得。
他、李宇和马旭,他们三个人,任何一个缺失了“地海”,几乎可以等同于掉了几十斤肉。
除此之外,对于他而言,更无疑于砍掉他的四肢。
他的计划里,只有和李宇一起拿下地海,并且让李宇拿到最高利润——赚得盆满钵满,他才能彻底赢得他的信任。
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的资本和保障借助李宇的力量拓宽日本市场。
这是其一。
其二,在后续项目跟进过程中,他时刻准备抓住时机套牢李宇的资金链,在一个最佳时机,全身而退的同时一举端掉李宇的黑色产业链。
虽然对于这些计划,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更没有十分周全的计划。
可现在仅仅是出发的第一步都没迈出去。
对于他而言,无疑是致命打击。
被遗忘在一旁的手机像雷鸣闪电,惊醒了绝望又颓丧的他。
她的来电显示,第一次,没有成为良药。
第一反应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该用怎样的情绪去面对她。
更不想把工作上不好的情绪迁怒到她身上。
他给过她保证,只要一年,就可以把一切都解决。
给她一个交代,帮她把华杰的事做个了结。
甚至是,可以给她一个——他早有计划的,一场盛大的婚礼。
同龄人都还觉得没放浪够,就算要结婚,新娘子也都是家里安排好的对象,无趣得很。
可顾盛廷想结婚了,非常想,只想和她结。
似乎只有把关系尽快稳定下来,他才不用担心八年前毁天灭地的分离随时有重蹈覆辙的可能。
送戒指只是第一步,他知道他需要做更多套牢她的人和心。
可现在他亲口给出的期限,成了一个无望的数字。
顾盛廷没有接,躺在椅子上睁眼望着天花板。
明明什幺都看不清,可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几乎要把人吸纳。
“你的意思是,杨展事先知道了咱们的底牌……”
马旭的话毫无征兆响起,挥之不去,一遍遍回荡。
铃响安静不到片刻,又响起。
她是个执着的人,如果想找他,一定是要打到他接为止的。
就像当年,她骑着电动车横冲直撞,跑遍整个城市都要找到他,说个明白。
顾盛廷心头触动,眼睛有不适应的湿意。
坐起来,双手也像被禁锢似的,动弹不得。
眼前是一层层无望的黑,他置身其中,第一次,产生了被黑暗蚕食的恐惧。
为什幺偏偏是杨展,为什幺杨展的出价只比他们高出这幺一点,为什幺那天晚上一直不闻不问的她突然试图让他放弃和李宇的合作……
顾盛廷猛地站起来,碰掉一大片物件。
他抓起外套和手机,踩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头也不回走出去。
*
和李宇等人在天丽一夜狂欢。
酒精真的有麻痹神经的毒力。
不见天日的欲仙欲死,好像是他们中标,值得庆祝。
范媛媛后半夜过来,和一群男人在封闭的空间里待到天明。
如果她不在,或许顾盛廷会和李宇他们一样,左拥右抱,纸醉金迷。
她来的时候,刚好听到马旭劝顾盛廷也挑几个人。
马旭油光满面,笑得一脸褶子,完全把下午的愤怒和羞耻抛到脑后。
原本范媛媛还忐忑顾盛廷会像往日一样不拒绝他人的怂恿,可他没说没做,也像没有看到她。
最后还是李宇开口招呼她过去坐下。
一群人喝得颠三倒四,神志不清,顾盛廷躺在角落,时常像昏睡过去。
要撤退的时候,李宇突然问领班:“你们这不是有个叫\'央央\'的,怎幺昨晚没见着。”
顾盛廷眼皮微动,模糊的意识奋力挣扎,耳朵灵敏一动,想要听清李宇的话。
因为他始终记得,叶一竹上回向他打听任心的情况。
“李老板,她已经好久没来上班了。”
范媛媛才没兴趣听这些,就连包厢里的女人走出去时,她都是一脸厌恶,可又不能当着李宇的面表现得太明显。
她叫醒顾盛廷,让他搭着自己起身。
“她请了多久的假?”
李宇是难得清醒的人,比起平日,蜡黄脸色上浮泛有几分正肃的杀意。
“这……我也不太清楚。”
“滚出去。”李宇把烟掐灭,眼皮子都没擡一下,低吼怒斥。
领班吓得屁滚尿流,话都没敢多说一句就跑了出去。
范媛媛其实也一直惧怕李宇,四周静得出奇,李宇又这幅模样,让她不自觉往顾盛廷身上靠。
*
“走吧。”
顾盛廷没有拿开她的手,缓缓坐起来,用手揉了揉鼻梁。
他的身子很重,范媛媛拖着有些费力,到门口时,卫州的车已经停好了。
“宇哥,回见。”
其实旁人根本分不清顾盛廷是醉是醒,他走得摇摇欲坠,可临了却不忘回头和李宇打招呼,口齿清楚。
李宇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宽慰他:“回去好好休息几天。杨展不足为患,我自有办法。”
知道他们在说地海工程的事,范媛媛怕又触到顾盛廷的伤疤,多看一眼都不忍。
须臾,顾盛廷勾起嘴角笑了笑。
李宇意味不明看着顾盛廷,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弄得范媛媛有些一头雾水。
正要上车时,李宇又叫住他:“你可知道我刚问的央央是谁?”
顾盛廷愣了愣,坦然笑笑:“程褚那小子的烂桃花。”
李宇开怀极了,顾盛廷不动声色盯着他,似乎和他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笑声未了,李宇就含烟用鼻音感慨:“是老熟人了啊,听晓玫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
接过他递来的一根烟,顾盛廷不紧不慢给自己点上。
肺里一阵清凉和辛辣交织涌来,激得他猛地皱了皱眉。
“我看到的时候,也不敢相信。”
范媛媛只觉得他们在打哑谜,一次次要走都被打断,她有些不耐烦,猛地跺了跺脚,赶走该死的蚊子,却引来他们齐刷刷的目光。
李宇低笑:“行了,不打扰你们俩了。”
说完,他又看了眼范媛媛,含笑颔首,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上车后,顾盛廷自顾躺下去,忽然开口:“卫州,车上还有清凉油吧。”
“有。”
卫州拿出一小盒东西伸到后座,顾盛廷睁开眼看她。
范媛媛后知后觉这是给自己的。
她接到手里止住了挠痒的动作,正想说话,顾盛廷再次合目不语。
她满腹不解、委屈,又心疼他昨晚一瓶瓶冰冷的高度酒灌下肚。
昨夜全场除了那些陪酒小姐,只有她一个女性。
顾盛廷每次躺在一旁,就有人想趁机灌她酒,可这种时候,他总会睁开眼坐起来,不动声色打消那些人的主意。
“哥,回哪儿?”
卫州迟迟没有发动车子,但顾及范媛媛也在,没有直接问他是不是回静和。
“先送媛媛回去。”
他难得体贴,范媛媛倒不情愿起来,跟他闹脾气。
“我都陪你一晚上了,不差这几十分钟,你现在这样子,我要亲眼看你回去才放心。”
顾盛廷动了动手指头挠鼻尖,斜眼看她,笑得虚无缥缈。
被他痞痞的笑直击心灵。哪怕他穿衬衫打领带,可这昏暗不定的一刻,让范媛媛仿佛看到了教学楼下穿校服的少年。
别人都说,鼻尖有痣的男人,是风流多情种。
“回静和。”
卫州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顾盛廷再次闭上眼,不说第二遍。
*
清晨天光微亮,街上空荡荡的,车子一路畅通,不到三十分钟便抵达了城郊别墅区。
这个时间回去,可能会刚好碰到去上班的叶一竹。
或者她停在外面的红色跑车。
可顾盛廷就像全然没有考虑到这些,路上还微微打起了鼾。
倒是卫州紧张了一路,生怕是顾盛廷喝多忘记了什幺,回头闹得不可收拾。
可庭院空荡荡的,没有车辆,也没有除了顾盛廷之外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卫州长长松了口气,急忙下车接顾盛廷,拦住了正欲下来的范媛媛。
“我来吧,范小姐。”
顾盛廷看到空荡荡的草坪,怔了一下,心也莫名被人挖走一块似的。
紧接着,他又不自觉往卧室方向看了一眼。
他推开卫州,神色疏离,十分清醒,像高高在上的独裁者,不想和人接触。
“送她回去吧。”
走了几步,他又回头对范媛媛歪了歪脑袋,提醒她:“后天的宴会,我让卫州去接你。”
一句话,哄得人乐不思蜀。
门锁扣下,门外发动机的声响渐行渐远。
他把钥匙随手一扔,发出清脆的回音。
拖着沉重的身躯低头往前走,昏花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对黑色拖鞋。
几乎是同时停下。
他缓慢擡眼往上看,纤细的脚踝、笔直匀称的大腿、细腰……
黑色短裙,绿色的露腰背心,外面还披着一件深色薄衫。
比起浑身烟酒味、衣衫不整的他,她精致美丽不可方物。
顾盛廷擡腕看表,虚虚开口:“还这幺早,周芎川应该付给你更多工资,改明儿我和他说说。”
说笑着,他自然而然走过去,想凑上去抱她。
却徒然被沁人的香气惊醒。
动作及时止住,他擡手摇摇晃晃往旁边退了几步,“我不碰你,不然你也该臭了。”
叶一竹眼神淡淡注视他,陈述一个事实。
“你一晚上没回来。”
他掏出手机,当着她的面猛按几下,手一松,应声而落。
“没电了,昨晚喝得太高兴。”
对摔出裂痕的手机他没有丝毫疼惜,更在意她的冷漠。
这次说什幺,他也要抱上她,唇在她耳垂那来回游荡。
“别生气,别生气,宝贝……”
本来只是想轻轻碰一下,可一靠近她,浑身疲倦都往上涌。
还有积压到失去了存在感的悲愤。
扔掉手里的衣服,他全心全意搂她,吻变得急促。
“我爱你,叶一竹……”
浓浓酒精气息渡过来,他像醉得很彻底,说胡话似的无意识一遍遍表白。
“没有中标,还这幺高兴吗?”
遥远得像从梦飘来的声音钻进耳窝,在他摇摇欲坠的心底落地生根。
所有亲昵痴缠的动作停滞下来,他等了半天她的下一句话,可世界迟迟无声。
说实在的,她这句话,比起以往她一贯的嘲讽,似乎流露更多的,是一种惋惜和难过的情绪。
可他不能忽视心底被打压了一整晚,又在清晨被她虚无缥缈的一句话撩起来疯狂滋生的邪恶苗头。
还是舍不得离开她,顾盛廷在她光滑的肌肤上蹭了几下,自嘲:“那也总不能要死要活的。”
“为什幺不接我电话,不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次换作是他哑口无言。
“我怕自己不好的情绪牵连到你。”
他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下去:“你知道是谁中标吗?杨展。”
他擡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让她看到他脸上的伤痕。
“李宇当场发疯,嗬,可能他真的挺崩溃的。”
她长久注视他脸上那道在眼底被无限扩大的伤痕。
他似乎怕她担心,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笑笑:“能耽误一下你的时间,帮我擦药吗?”
“像在你宿舍那回。”
叶一竹没说话,手指往上游走,虚虚抚过那道变黑的伤口。
眼睛在流泪。
“损失了这幺多钱,又失去了这幺多赚钱的机会,当然会崩溃。”
几乎机械似说出这句话,叶一竹迷雾一般的眼浮现出淡淡悲伤。
他望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一点点用力,最后以十指相扣的方式定在他冰凉的脸庞。
“什幺都不要说了,我上去洗个澡,你去公司吧。”
他笑了笑,吻住她白细指节上的那枚银环,嗓音温柔:“晚上一起吃饭。”
明明前几秒,他还试图从她眼睛里看出什幺。
也忐忑又期待着她每一次开口。
可现在,他突然什幺都不想听。
就像昨晚,不想看见她,不想听到她的声音。
他宁愿自己做一个没有骨气的逃犯——落荒而逃。
“你怕了。”
交握在一起却徒然落下去的手在半空一点点分开。
顾盛廷转身又僵住,脚底生刺。
“我怕什幺?”
他冷冷笑着,反问她,却不敢回头看她。
“是啊,你怕什幺。该怕的人是我。”
她吐字无比平静,像自述。
长久静息后,她无痕的话语激得他猛地转身,把她压到墙上。
紧贴的胸膛一起一伏,她被他顶得失去重心,在狭窄的楼道上几乎悬空。
“你就不能骗骗我?”
用尽全身力气的质问,咬牙切齿的低吼,粗重频急的呼吸中,几乎能听到五脏六腑剧烈摩擦相撞的声响。
顾盛廷双眼发红,青筋暴起的手就抵在她的锁骨间,满腔怒火喷薄而出。
总是带有一种野性感的五官上,全是扭曲的愤恨。
“是你在骗你自己。”
她哑声,一行清泪快速又默默流出来,可面色平静而冷淡。
“突然答应来静和,坐在外面楚楚可怜等了我一晚上,主动求和……甚至接受我的戒指,就是为了那份招标文件?”
“是。”
“叶一竹!”
他像一头狂暴的狮子,打断她的话。
颤抖的手握成拳砸向她薄肩之上的墙壁。
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把她生吞,都难解心头之恨。
因为激动扭曲的表情,他眼下半寸的伤痕竟细细流出一条血迹。
她看得心惊肉跳,被折在背后的手死死扣住墙皮。
声音哽咽,“仅此而已。”
的确,起了答应他搬进来这个念头的那一刻,她是不纯粹的。
可除此之外,和他朝夕相处的每一个日夜,每一刻的温存软语,都是真的。
此时此刻的顾盛廷失去理智,又如同被榨干灵魂。
他看到她渐渐发白的脸色,松开手,往后踉跄几步。
几乎是一瞬间,叶一竹伸手揪住他一小截衣摆,垂头咬烂嘴唇,毫无征兆从喉间爆破出一声抽噎。
他被这样的小动作杀死。
平时就算在床上她承受不住的时候,都鲜少会有这种撒娇的小把戏。
他擡起手痛苦揉乱短发,不停滑动的喉间发不出一点声响。
“就一点都容忍不了吗?看不得李宇有片刻的好日子吗?你毁不掉他的,他是打不死的,惹恼了他,你们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他笑出声,“你什幺时候才能不自作聪明,不逞强。”
“你知不知道,你毁不掉他,可你几乎要毁了我!”
他牙根咬碎,嘶声怒吼。
不仅是地海这件事带给他的挫折和损失。
还有他对她长久以来坚定不倒的信念。
眼前这个占据他生命近十年的女人,似乎是噙着泪看着自己,可顾盛廷不想去揣摩,也不想去追究。
因为他的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永远比不上他们?”
很想摇头,很想否认。
可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们再次像两匹伤痕累累的狼,做困兽之斗。
“你没有资格这样问我。因为在你心里,获得范家的帮助,借助李宇的力量开疆拓土,比我更重要。答应帮我查清楚华杰的事,击垮李宇,不过是你宏图伟志中的一道旁支。”
头顶一声轰鸣,顾盛廷如遭雷击,面对她冷冷淡淡的控诉,再一次无力辩驳。
他们到底要互相在对方身上插多少刀才肯罢休。
顾盛廷扯着嘴角形如疯状地笑,擡手的瞬间,像被千斤重的大石压住不得动弹。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
“只可惜,我只信你。”
信她真的有重新爱上他,信她能短暂忘记一切人和事,只好好和他在一起哪怕一小段时间。
信在她心里,比起那群人,他也是有一席之地的。
说完,他弯腰捡起外套,手扶着墙沿一步一个脚印。
沉重缓慢,却像逃似地离开。
*
接到家里阿姨的电话,还是因为程褚要拿手机出来添加今晚新认识老总的联系方式。
他心里预感不详,但还是挂掉了来电。
可映入眼帘的是几十条红色字体显示的未接来电。
他眉心一乍,脸色巨变,随便找了个借口推脱,走出包厢先是回拨宁雪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操!”
暴躁挂掉,他又马不停蹄拨通家里的座机。
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哭着对他喊:“程总,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宁小姐就要没了啊……”
“你胡说八道什幺!”
程褚一个人站在走廊对话筒怒吼,头脑发涨,但抵不过心脏的坠痛感。
司机神色不安跑过来,看到程褚已经站在门口,大惊失色。
“出事了,程总。”
程褚僵在原地,惊愕的目光里露出一丝恳求。
司机不敢和他直视,低头一口气把话说完。
“宁小姐的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你们俩的事,驱车直奔别墅,在马环的分岔路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医院抢救。”
……
程褚下了车一路狂奔,门口站了一排木头似不知所措的人。
“蠢货!”
他不让她出门,不让她和外界联系,不是要她连自己父亲如今在医院生死不明都不能前去看望。
推开房门时,程褚的手一直在抖,生怕房间里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狼藉。
可里面很整洁,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
除了地毯上一部碎成两半的手机。
宁雪蹲在墙角,穿单薄的睡衣,缩成小小一团。整个人被床沿遮挡住,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宁宁,我带你去……”
这是这幺多天以来,他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和她说话。
她擡眼看他,面无表情,冷不丁砸他一巴掌。
他没有躲,结结实实地受着。
“要是我爸出了什幺意外,我死也不放过你。”
程褚抿着嘴角的一抹血腥回头,迎上她恨怨的目光。
两人沉默地四目相对,仿佛是在面对一个陌生的灵魂。
“你不会死的,是我该死。”
一瞬间,宁雪泪如雨下,发狂似挥打他,恨不得把他撕裂。
“你该死!你是该死!你混蛋!我恨死你了……”
他受了几下,反手抓住她挥舞的手,打横将她抱起来。
宁雪全身虚脱,放声大喊,毫无保留将这些日子以来心底的苦楚和绝望都摆到他面前。
她无助极了,恨透他,也恨透自己。
在他有些颠簸的怀中,她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伏在他胸前,默默流泪。
叶一竹赶到医院时,宁远山已经从手术室出来了。
由秦铭主刀,取出了最有可能危及性命的几处玻璃碎片。
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依旧昏迷不醒。
宁雪和裴蓓母女俩分坐床沿两边,守着没有意识的宁远山暗自流泪。
叶一竹不忍打扰,默默关门走了出去。找到科室,她看到秦铭连手术服都来不及脱,躺在椅子上闭目休息,有些泛青的脸上全是紧张的疲惫。
隔着一段距离,叶一竹看了许久,拖着发麻的身体走到抽烟区。
晚夏的夜晚,凉风习习,吹得人心旷神怡。
只有这个时候,整座城市才会收起白日人潮汹涌的忙碌和拥挤,让失意的人得到短暂慰藉。
可谁又会知道,在这广袤无垠的深蓝夜幕下,有什幺妖魔鬼怪正在对人间虎视眈眈。
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几袋吃的,叶一竹回到病区,恰好碰到宁雪从护士站出来。
“阿姨呢?”
“睡了。”
宁雪把单子收好,脸色挂不住憔悴。
把一袋东西递给她,叶一竹轻声安慰:“你也休息一会儿吧,睡不着就吃点东西。”
“里面有饭和面包,水果牛奶都有,护士站有微波炉,凉了就热热,什幺时候都能吃。”
她事无巨细交待嘱咐,让宁雪凉了一晚上的心瞬间融成暖流。
第一次觉得,叶一竹也会有这幺温情软糯的一面。
“一竹,谢谢你。”
宁雪抱住她,伏在她的肩膀上才敢闭上又酸又涩的眼睛,尽情流泪。
苏玉追上来原本是想再给宁雪补送几张单子,见两人抱在一起,她不好上前,又停下了脚步。
叶一竹先看到了苏玉,轻拍宁雪的背示意她。
“宁小姐,还有几张单子,明天早上你得一起拿过去。”
“谢谢。”
目送宁雪走进病房,叶一竹和苏玉相对无言站了片刻。
“苏小姐,这是给你们的。”
正欲转身的苏玉被叶一竹叫住,她有些错愕地盯着那袋东西,没有第一时间接受。
叶一竹没有打量她的心思,把另一袋关东煮一起递给他。
“这是给秦铭的,麻烦你帮忙带给他,我就不进去了。”
秦铭是最喜欢吃关东煮,没什幺营养的东西,他都爱。
终于,苏玉笑出声,爽快接过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此时此刻,苏玉正在为之前她对叶一竹产生偏见而感到羞愧。
偏见是因为对方太过光芒四射而滋生出自愧不如的妒意。
她出生平平,其实长得也不算漂亮,这些年异性缘尚可,全都归功于爽朗的性格。
可她喜欢过的男生,周围全是比她优秀漂亮、又家境优渥的女孩。
从前的程褚是这样,现在的秦铭也是这样。
当年她和程褚分手闹得不可开交,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她的自卑和嫉妒心作祟。
她和程褚初一的时候在他的学校校庆上认识。
那时候她不过是跟着班里有钱人家的小孩去凑凑热闹,翻墙去参加整个大重市最有名的一所贵族学校校庆庆典。
她动作生疏,最后一个翻进去,摔了一跤还把保安引来了。
她的同学嫌她慢,早就四处逃窜找不到踪影。
偷偷躲在墙角和一帮兄弟抽烟的程褚目睹整个过程。
保安大爷凶神恶煞,她其实怕得要死。可被丢下的那种屈辱和愤怒让她像个点燃的小炮仗,整个过程顶嘴不断。
最后,一声朗朗少年笑音从黑暗里传出来,程褚和保安勾肩搭背,偷偷递给对方一支很贵的烟。
“叔,这我朋友,是我邀请她来参加咱们校庆,给个面子呗。”
保安大爷狐疑:“你的朋友?”
“啊,我知道你们管得严,所以我让她爬墙我在这等她,省得你们为难。”
保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叼着烟走了。
程褚打量她好半天,直接把校服扔给她。
“下次进来别翻墙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顾盛廷等人发出“吁”声,起哄不断。
就这样,她和他开始恋爱。
程褚喜欢她的性格,坦言和她在一起很自在。
她们初高中都不在同一所学校,彼此接触的世界有天壤之别,可那段青涩初恋,还是维持了将近五年。
曾经,苏玉自恃功高,以为自己就是有让浪子回头的本事。
“叶小姐,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好好劝劝宁小姐。程褚是个深情的男人,但绝对不是个可以共度一生的良人。他可以很爱一个人,但同时,他不会拒绝那些爱他的人。”
她自嘲笑了笑,仿佛看到了少女时期的自己。
“这大概就是他们有钱人的通病吧。外面这幺多诱惑,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拒绝得了的。”
叶一竹注视着穿护士服依旧风采奕奕的苏玉,轻轻一笑:“这算是,过来人的忠告?”
“宁小姐和我不一样,她的家庭和职业比我体面多了。我和程褚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个穷学生,原本以为,爱就爱了,十几岁的时候也根本不会有什幺家底门第的困扰。可当我发现他和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一起打游戏、聊球鞋、学托福英语,我选择离开他。”
苏玉的一番话,让叶一竹怅然若失。
等电梯的时候,秦铭拿着那袋关东煮追出来。
“靠,做好事不留名啊!”
叶一竹没精打采,没应付他的说笑。
以为她还在担心宁雪的事,秦铭只得正色安慰她:“你放心吧,这儿有我呢。经过这出,程褚那小子估计也不敢乱来了。”
他的话像给摇摇欲坠的心加固了防护栏。
终于见她莞尔一笑。
叶一竹回到静和,与在李梅陪同下走出来的陈素英撞个正着。
两个人是要离开的样子,可看到那辆红色跑车上的叶一竹时,又缓慢停下了脚步。
李梅担忧的眼神足够说明一切。
四周的空气凝结住,叶一竹握着方向盘,与陈素英四目相对。
这一眼,仿佛回到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