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家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着只有互为旁系亲属的、两个幼小的孩童的状态,那幺,他们的监护人,则必定是遭遇了什幺通常意义的不测了。
然而,可能因为诺伦三女神,在百忙之中所出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差错,那原先盘踞着毒蛇的两只毒苹果,竟从生命之树的枝头不慎掉落了一只,于死亡的阴影中,仁慈地摘除了其中一人,而仅仅赐予另一半永恒的黑夜。
这一点,似乎是给与郁昌和郁燕的,最后一份遮羞的体面,让他们在独自面对暗潮汹涌的人类社会时,能够勉勉强强地,维持一种不至跌落底层的、聊胜于无的身份。
——爸爸死了,妈妈走了,严格来说,他们并不符合孤儿的定义,只能称为失怙。
但是,假设存在着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愿意从祂那浩瀚的伟业中,抽出一瞬息的时间,用人类普遍的视角,观察这两个孱弱而不幸的造物,并做出最为客观的点评——
那幺,这对于上世纪末尾诞生的兄妹二人,以童年作为开端伊始、一直延伸至神明也无法窥看到的、充满着未知浓雾的未来……则确确实实地,是在这个节点,被那只描绘人生的命运之笔,滴落上了一团洗不净、擦不干的灰黑浓墨。
属相为酉鸡的郁昌,在五岁的时候,拥有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于寅虎年生的小妹妹。
然而,时隔三十个月后,他永远地失去了一位老鼠一样的父亲,一年之后,又失去了一位神龙一样的母亲。
当然,这只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比喻。他们的父母,并没有什幺异于常人的长相,甚至在全体人类之中,都算得上是美丽而出挑的。
这两个贫穷的漂亮人,也因此历经着更多的诱惑与不甘,才在各自的选择之中,奔赴了不同的结局。
其中一个,在某个普通的夜里,心脏病发,猝死于情人温暖的肚皮上,在一声尖叫过后,被对方怒气冲冲的丈夫,像拎一条赤裸的死狗一样扔到了巷子里,作为一时轰动的谈资,在无数男女口中流传了将近半年,仿佛人人喊打的老鼠,就连最终的死亡,也变得肮脏而可耻;
而另一个,则因为长久的流言与耻笑,以及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困境,在亡夫一年的忌日之前,果断地趁着自己还青春年少,与外地一个贪图颜色的富商相携离去,将两个小玩意儿托付给楼下的老头,自此神龙摆尾,消失不见——其实,说是寄养,和送人也没什幺两样,而唯一能给孩子们留下的东西,除了一笔不算丰厚的抚养费,就是那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了。
可以说,当时正值人生塑型期的郁昌,后天所有的秉性和习惯,都在这段地狱般的波折之中,被完完整整地刻进了骨子里。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生活中比喻和修辞的限度,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死在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上,之后,便成为了人们口中的老鼠。
八岁的郁昌惶然又恐惧,他并不懂什幺叫马上风,什幺叫男女关系,只能将人们的风言风语,和小人书上乱七八糟的童话拼凑起来,得出了自以为的真相:和别的女人睡觉的爸爸,突然长出了鼠头,人顶着一颗老鼠的头,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肮脏丑恶的老鼠,以及亲近之人的死亡——这两者,在郁昌的童年时期,几乎构成了他对异性关系的全部想象。
大人的态度,可谓是小孩世界里的风向标,他很快发现,那些同龄的玩伴,似乎都摇身一变,成为了他们的父亲母亲的翻版,同样的不屑、嘲讽与嫌恶,甚至因为年幼的、无知的恶,将这种排挤和压迫,演绎得更为出神入化,逐渐异变成一种真实的仇恨。
大老鼠生下了小老鼠,将近两年的时间,郁昌被友谊放逐了。
即使事件渐渐淡去,不再为人们所提起,他故步自封的性格,也早已定型,在人生的幼年期,就早早地放弃了向外的情感的探索。
天地之大,能与自己依偎相伴的,只有一个郁燕,一个每日能酣睡十几小时、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妹妹。
有时候,郁昌会觉得,妹妹不是母亲怀胎十月长大的,而是由他瘦小的躯干中孕育而成。她不是母亲的血肉,而是他的血肉,自己剖开肚腹,让她沉睡在肋骨和内脏搭建而出的小小的摇篮里。
在那段无比漫长又短暂的少年时期,他是她的父亲、母亲、哥哥、老师、玩伴。斗转星移,春夏秋冬变换,无数个白昼和黑夜,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
而楼下的李老头,虽然在名义上,是兄妹二人的抚养人,可实际履行的职责,也仅仅是没让两个孩子饿死而已。
这个无趣无能、散发着封建恶臭的老男人,几乎将重男轻女的铁律,贯彻到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刻——他一生中,总共拥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然而,纵使前者加起来的探望次数,都比不过最小的女儿,他也执着地偏爱着两个哥哥,并时不时威胁郁昌,如果不肯当他的老来子,在自己面前改名换姓,就要将吃白饭的郁燕扔掉,随便找个缺童养媳的人家送出去。
一直到郁昌十三岁的时候,他才因为一场急性中风,在病床上迅速地咽了气——可能是被自己看中的养子,那持续了五年的、童稚而恶毒的咒骂,给提前克进了阴曹地府。
“……你以后,可别学你那死了的爹,穷鬼一个,还当自己是大老板,玩偷情劈腿那一套……”
老人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早已被穿得松松垮垮,无数粗手粗脚剐蹭出的细小线头,垂落在后期补填上去的破布补丁旁,显得邋遢又丑陋。
他咧着嘴,指尖夹着半截揉皱的烟头,一粒粒粗糙的老茧,长在浮现着瘢痕的衰弛皮肤间,仿佛一颗爬满结疤的瘤树。
这张喷吐着烟气、牙齿被熏得发黑发黄的嘴里,所吐出的含混不清的语句,明明满是厌恶与讽刺,却充斥着一股怪异而淫邪的兴奋,好像这桩翻来覆去、早已咀嚼过无数次的桃色轶事,有着什幺神奇的魔力,即使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地窥看,恶意地品评过,变成了烈日下一滩无甚新鲜的、肮脏的口香糖,可这点沾染了他人口水,已经过气了的污糟渣滓,对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男人来说,仍然能激起心底垂涎的欲望,让他捧着一团无甚滋味的甘蔗渣,津津有味,爱不释手、百般舔舐。
他如同一头年老体衰的秃鹫,贪婪地啄食着零星的腐肉与污黑的脏血,好似搬弄这点两性的口舌,便能充当一味壮阳的烈性春药,让裤裆里萎缩不堪的那玩意,在口沫纷飞的评判之中,变得神采奕奕、精神抖擞,重回遥远的青春时期。
“……死在别的女人肚皮上,嘿嘿!做鬼倒也风流!不过,既然你妈把你给我养了,当了我的儿子,可不能干出那等丢脸事——李鹏程,你听到没有!”
即将九岁的郁昌,仰着一张消瘦的小脸,面上显不出什幺表情,还是没能习惯自己的新名字。
他百般不情愿,在一双鼓胀牛眼的逼视下,伸出左手,习以为常地对准一只磨损的小竹枷,迎接走神的惩罚。
他已经学聪明了,知道木片打在肉厚的掌心,还不算很疼,所以暗暗地偏着手腕,调整弧度,巧妙地护住碰一下就疼得十指连心的骨肉关节。前天打了右手,今天就换一只,反正对方老眼昏花,记忆力衰退,也分不出那些淤痕是否新鲜,施加的力道是否足够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这种直系血亲的性丑闻,已经在不同人的演绎之下,被灌输过太多太多次,那些尚不能理解的部分,于郁昌而言,早就变得不再新鲜。
他麻木地听着,心底照常地,涌起了一股烦躁的厌恶——无论是那张滔滔不绝的嘴,还是遍地垃圾的世界,以及眼前光线昏黄的老式房间,都无比丑陋、恶心,令人作呕。
郁昌百无聊赖地受着体罚,心思早飞到了楼上的家,想到正窝在床上,甜甜地睡着的妹妹,一时又有些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好悬没憋住一个笑。
这老头果然发了脾气,要是把郁燕牵下来,让他看到最不待见的小女娃,两人的午饭估计都要泡汤了。
……不过,他们总爱提的大老板,是什幺意思呢?
妈妈和大老板走了,爸爸因为不是大老板,死了还会被嘲笑——有钱人,可真坏啊!
但是,如果自己以后,也变得有钱,是不是,就能和妹妹两个人一起,走得远远的,谁都不用理,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他不用被六楼罗叔叔的儿子骂小杂种,不用受隔壁曹叔叔莫名其妙的白眼,更不用向楼下这个死老头屈服,为了那口饭,像条狗一样隔三差五地挨打,不得不暂时离开幼小的妹妹,改头换面,冠上对方臭气熏天的姓。
……这幺一想,真希望全世界的人把钱留下,再手牵着手,齐刷刷地死掉好了。
小小的郁昌,在老旧的筒子楼内,神往地幻想着,脑海中所憧憬的对象,既不是奥特曼,也不是孙悟空,而像什幺幼崽期的灭世魔王一般,勾勒出一幕幕黑色幽默的、恐怖又美好的未来。
——他和妹妹,会代替所有人,永远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