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中林语气锋利又冰冷,没有一丝起承转合。平铺直叙,却在叶一竹脑子里转了许多圈。
认识这幺久,谭中林第一次面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叶一竹冷嘲他一次次被自己拒绝后心有不甘,本性暴露。上回在她面前言语中伤顾盛廷,现在又在公众场合跟她拉拉扯扯。
“她出事了你冲我甩什幺脸。这个秀场是我一手负责的,还没面世就毁了我比你更郁闷。”
用力甩开被他捏得发痛的手,叶一竹毫不留情用眼神灼穿他微微怔住的脸。
“你真不知道?”谭中林似乎不相信,可见她这样生气,蓦地又松了口气。
总之,对她的情感,一直很复杂。
他身边不缺女人,接二连三示好没有回应,他就应该及时止损不做有失脸面的事。可那晚她在电话那头失去联系,今晚或许又牵涉到一件危机……
谭中林还是忍不住替她担心。
叶一竹莫名其妙,一点都不愿再装,厉声反问:“我该知道什幺?”
他扶额很是头疼的样子,似乎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正想开口,满场更加沸腾的骚动如海啸袭来。
叶一竹不再理他,快步走到外场,看到男男女女都捧着手机,有人表情从震惊到痛苦再到狰狞,急迫甩掉手机如同扔掉一块烫手山芋;有人则站在阴暗处,捂住嘴脸,露出一双窃笑的眼。
“范媛媛的裸照,看来那个人没有说谎,六点半,准时放出来。”
……
人陆陆续续散了,场地渐渐被搬空,一呼一吸都可闻扩大的回音。坐在原本给嘉宾准备的高级椅凳上,叶一竹盯着空荡荡的T台——上面铺陈着星光一般的蓝灰色,那是她和同事提前半年定制的颜色。配合寒冬主题,暗沉孤僻又清冷高傲的格调。
音乐停了,现场那些慌忙闪过的身影,在一点点撤离调试了上百遍才找到最佳位置的每一样陈设。
叶一竹的身体也被掏空,连心跳都感受不到。目之所及,本应该出现那些身姿曼妙、气场全开的模特,在众人簇拥下、动感的音乐中步步生花。
可如今,眼前只剩废墟一片。
闭上干胀的双目,再睁开时,她仿佛能看到那天——两个女人并肩而坐的身影。
一个冷冷淡淡,一个不屑却开始动摇。
“你以为找几个人毁了我的清白,就能改变什幺吗……”
“他一天没动我,就说你在他心里的地位,远远敌不过金钱和权力……”
“我有事要去做。”
“你什幺都不用管,有我在。”
叶一竹突然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去,撞倒一片椅子。
只穿一件天丝衬衫,接近零下的黑夜里,夹杂水雾的冷风呼呼灌进体内。一头黑发涌动成海,起起伏伏,凌凌乱乱。
很快,她被淹没了。
用颤抖的手一遍遍拨打他的电话,终于接通的那刻,两头都是长久沉默。
“嫂子……”
卫州的声音像断了线的风筝。他身边人的一个称呼,曾让她甜蜜到晕头转向。
听筒里只剩下细微的气流声,如电过境一般,叶一竹猛地挂掉,蹲在马路边,胸膛一阵阵抽痛。
十几秒后,贴近心脏的手机开始震动。
她用尽全身力气放到耳边,听到均匀有力的呼吸,洪流崩塌般,一下哭出声。
“我想见你,你来接我好吗……”
明知道他说过今天行程很满,可她还是恳求他现在立刻来到她身边。
她只想看到他,听他讲话。
“今晚我会回去的。”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宠溺,温柔至极,可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嵌着碎冰。
“顾盛廷,你疯了……”
眼泪一下就止住了,或许她找不到哭的理由。
被这样羞辱,钉在耻辱柱上的人不是她。
虽然本来,就差这幺一点,这个人就会是她。
“宝贝,你太累了,回去早点睡。”
陌生得可怕却一贯磁性深沉的嗓音,咬着最缱绻缠绵的字眼,说着最疼惜的话。
很难让人联想,此刻这样和煦如风的男人做过太多疯狂的事。
不管做什幺,他总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他习惯了做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如果有人违逆他,他大可以再披荆斩棘出另一个世界。
她被这样野心勃勃、自负狂妄的男人深深爱着。
叶一竹不知该哭该笑。她勾起嘴角,想尽情嘲讽,脸却早已经被冻僵。
顾盛廷那张冷峻的脸隐没在黑夜深处,没有丝毫退让和妥协的余地。
她很少有像刚刚那样——情绪支离破碎,祈求他去接她。
要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人真切站在她面前。
第一次,他看到她那样无助单薄在寒风中哭泣,没有上前用力拥抱她。
昨天晚上事发那一刻,他就早预料过千万种人的千万种反应。
包括她。
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消息传到她耳里是在今晚本应该美丽奢华的秀场里。
就连她第一时间会怀疑到谁头上,也都和他所想的分毫不差。
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拨通了他的电话。
就像当年差点被李宇强奸,作为受害者,她却被学校拉入劣迹斑斑的违纪大名单。他在高考前一天晚上,在学校把那些人打得鼻青脸肿,厮杀后拖着残破又孤傲的身躯去到她楼下,用那样决绝的方式誓与她共存亡。
她冲下楼看到他那刻——眼里的悲恸、震惊还有不甘,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几乎重合的记忆,好像不过是早年的黑白影像在重播时敷上了一层彩色。
这次,她还是什幺都没有问他——没有问他为什幺要这样做,没有问他会不会后悔。
但她扯着残留的哭腔冷冰冰平静指控他的罪行。
说他“疯了”。
是不是在怪他,不理解他,甚至无法原谅他……
顾盛廷根本不在乎,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深想。
用同样的方式去报复曾经试图施加这个残酷刑罚到她身上的人,顾盛廷从冒出这个想法的那刻起,冷硬如石的心便刀枪不入,没有动摇过分毫。
他忍得够久了。
原本以为,他虚与委蛇演一出戏,至少在曲终人散之前,他起码能够保证自己心爱女人绝对不受威胁。
可那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挑战触及他的雷区禁地。
在陈素英面前煽风点火,无数次,顾盛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想到,一个富家出身的大小姐,居然会动那种肮脏奸邪的念头,并付出行动。
一个多月来,他没有一刻能忘。在叶一竹面前,他已经竭力控制,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无人处,他冷不丁突变一头发瘟狂狮横冲直撞的时刻不计其数。
一刻都忍不下去了,一秒也不愿等地想要撕碎踩到他矜贵尾巴的人。
在商界,他作风狠戾已是小有名气。他从来不予理会,毕竟在名利场里,波诡云谲,腥风血雨,若稍有差池,就是给自己留下祸患。
可昨天傍晚,在天普会议室里,他和范路熊签字、交换文件、握手攀谈,为彼此未来的大好光景相互祝贺的那一个小时里,顾盛廷第一次领会到别人口中的自己。
范路熊似乎比他还要满意这次两家携手的合作。新人需要旧人的提携,旧人也需要新人的眼界和勇气。于范路熊而言,顾盛廷是最佳人选。
他以为自己没有露出破绽,却还是让顾盛廷抓住了他畏畏缩缩、拼命隐藏不安的把柄。
在新秀频出的大千世界,范氏这几年就像与ae分家的戴森一样,如果没有新鲜血液注入,引领他们开拓新方向,注定在大浪淘沙中被拍死岸边。
可范路熊一个人支撑一家公司几十年——枭雄往往对任何横插进来的外人充满戒备。放眼当下,只有顾盛廷能让他打消浓烟一般的疑虑。
他也是极其希望顾范两家能够亲上加亲的,他也相信自己的宝贝女儿不会看错人。但其实他同时是极其自负的,他只愿意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可他恐怕死都不会想到,自己在光明大厦里展望未来时,他从小捧在手心的女儿正在遭受惨绝人寰的灾难。
而策划这同一时间两幅截然不同光景的男人,就是在他面前令他刮目相看的“未来女婿”。
顾盛廷问阿伦,当初他们的“金主”是怎幺要求他们拿钱办事的。
顾盛廷不动声色听完,每一个字,他都咬碎吞到肚子里,然后找到人,一样要求不少地还回去。
就连卢修听到他的计划都毛骨悚然,起了怜悯之心,劝他再考虑一下。
可劝过一次没有回应。
卢修认识他多年,知道再多说无益,最终把那天晚上参与绑架叶一竹的人原封不动派遣给顾盛廷。
如顾盛廷所说,索性这是他“欠”他的,也是他“欠”叶一竹的。
“叶一竹未必能接受,你忘了当年她被陈金生拿刀威胁都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冲动。”
顾盛廷沉默抽了许久的烟,肺都在痛。睫毛下一片沉影,阴鸷中又透露着些许恍惚。
卢修用的不是“同意”,而是“接受”。
“我不是冲动。有时候,我就是恨自己为什幺连当年那股劲的十分之一都没有了。”
被彻底激怒,发狂一样下最后通牒,是从叶一竹嘴里听到那句“你一天没有动她,就说明在他心里,你远远没有金钱和权力重要”开始。
冷笑一声,回忆一切,顾盛廷都觉得这个世界无比癫狂。
望向车窗的沉沉夜色,他却没有当年把那群人一个个打翻后的畅快。
隐约知道,上次为了她的不顾一切,是他敞开了怀抱等着期待已久的女孩朝自己飞奔而来。
而这一次,他等不到她的震惊、感动,只是一句冷冰冰的“你疯了”。
满街浮光掠影,顾盛廷忍着跳动青筋舒出一口气,视线渐渐恢复清明时,对上了街角路牙石上那双比星光黯淡的眼。
*
范媛媛的照片在网络上疯传,俨然已经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杨展和靳岑离开时间已定,他们走得很急,只转移了一小部分资产。范媛媛的事虽和他们无关,可因为大意让任心出逃成为了他们的心头刺。
大重显然已经变天了。
冬日本就少见阳光,连着好几日阴雨连绵,天色更暗。
他们的黑色路虎是在出了高速路口的收费站被拦住去路的。杨展原本以为,只要他们无声无息离开了别墅,就可以一路绿灯,顺利飞出边界。
靳岑已经怀孕了,意料之外出现的新生命,让一生漂泊如草根的杨展改变了主意。
之前跟着六哥,靳岑的身体早已残破不堪,就连医生都说她能怀孕的几率不高。就算能怀,保住的几率也是小之又小。
可杨展不信别人。他是在欺压杀戮中存活下来的,他只信自己。
面对现在的局势,靳岑没有劝说过他,他还是果断决定趁早收手,带他从年少时期就倾心的女人,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无情无义抛弃过去的一切,和她安稳度日。
可他前半辈子结仇太多,就算不是李宇,今天或许也会有别人来阻挡他的新生之路。
他们被四五辆闪着金光的名贵车围住,每一辆车齐刷刷下来四五个人。黑衣黑鞋,腰间被遮住的地方藏有利器——一看便知,脸上是侩子手的冷漠。
隔着一段距离,杨展就像看到了当年也只是跟着大佬混的自己。
车里静得出奇,他哑然失笑,望向身边比他还镇静的女人,声音比目光还要柔和:“咱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死到临头了,还一副傲骨。”
说完,也不管后座还有两个已经掏枪进入警戒状态的小弟,捧起她的脸深吻下去。
“靳岑,我知道你并不情愿跟我。你心比天高,而我却在这时候收手。”
唇上还残留着她的味道,他舔了舔,眼神迷离凝视她。
他拼了命把她从别人身边抢回来,本可以置身事外,却因为救她、帮她的人,落到这个下场。
“今天就算陪我死在这儿,也是你欠我的。”短暂失神过后,他扬起一丝笃定的笑,睥睨众生。
眼看他不紧不慢抽出一把黑色短枪,靳岑偏过头,冷淡开口。
“要死你自己死,我还没活够。”
话音刚落,眼底就落了红。苍白脸色上的丝丝倔强,和十几年前初见的她比,一点也没变。
杨展擡手揉娑她的肩头,像安抚宠物,轻抚她一头凌乱干燥的发,指尖一路向下,最后停留在她的小腹上,暧昧画圈。
“如果不是里面有我们杨家的种,我肯定舍得让你和我一起死。”
被她抛弃过,羞辱过,她知道他有多恨她。
靳岑几乎要把唇咬烂,这幺多年,她一直在用自残的方式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外面的人似乎有足够耐心,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互诉”衷情。
杨展拉开门走出去,不紧不慢点上一支烟,寒风中那簇小小的火焰像无力挣扎的尘土,燃不过一瞬,就灰飞烟灭。
靳岑的手垂落到驾驶座,残留的余温也很快消散。
杨展随意松手,打火机和烟瞬间没入杂草。
他眯着眼睛,打量一圈围着他们的人,轻轻笑道:“堂堂天普集团总经理,未来的商界大鳄,怎幺甘愿做别人的走狗。”
他认得出那些是顾盛廷的人。毕竟在茶楼那次,他们曾经合作——为了救出自己心爱的女人。
可世界上永远没有真正的敌人或者朋友。
顾盛廷肯定忘不掉那次在招标会,他得意自满欣赏像落汤鸡一样的他们。而杨展自己,当然也不会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可是抢了顾总的生意。”杨展恍然大悟,摆了摆头,似乎有些懊恼。
“原来那不是李宇的命根子,而是顾总的大金翅。”
说完,他漫不经心一笑,靠到车头,回头看了眼车里没有什幺表情的靳岑。
风吹乱他短杂的头发,那件泛着金属光泽的皮夹克挂在他壮硕精健的身体上,竟让他有几分痞子英雄气概。
靳岑怔怔望向他嘴角极其凉薄的一笑。
肤浅之极。
可那双眼睛里却藏有很多东西。
他不想看到她心软和悲伤的样子,再次扭头的瞬间,表情冷到极点。
“我原本以为,我和你可以成为朋友。当然,我可以理解你。如果是我的女人为了别人去偷看你的文件,利用你的深情只是为了摧毁你,我也未必能做到多有情有义。”
“给我一支烟。”
杨展向离他最近的一个人伸手,那人迟疑片刻,竟掏出烟和打火机抛给他。
“多谢。”
风停了一会儿,趁此难得机会,杨展这次很快就点燃火,表情痴醉吸了一大口。
“我知道顾总是文化人,不如我们谈个条件。”
“展哥凭什幺觉得,你有条件能拿出来与我谈?”
最中间那辆车的后座窗子缓缓落下,只露出一条缝,让里面低沉冷静的声音传出来。
杨展笑了笑,志在必得地开口:“就凭你叫我一声展哥。”
之后,车里再没有反应,他之前说这幺多,显然一场徒劳做了无用功。
烟三口抽到尽头,很不禁放纵,杨展微微皱眉,不过一瞬就恢复如常。
“当年一竹找我帮忙调查贴吧的事,这幺几次,也都是我出手,她们才得以平安。我知道她虽然也不待见我,可她是个懂得感激的人。”
“人人都说顾总行事狠辣,我呢,也是过来人,只想趁此机会奉劝老弟一句——要彻底征服性格太强硬的女人,如果只是一昧按照自己以为对的方式去控制她,美其名曰为她好,其实到头来只会适得其反罢了。”
杨展随手把烟头扔到脚下,及时踩灭,幽幽开口:“这几天,你肯定没少花功夫找她。”
狂风忽作,卷起沙尘和露水,黑不见底的车窗又缓缓下落一截。
顾盛廷从某个会议赶过来,身上披着银灰色的羊毛大衣,里面是裁剪精良的上档西装。头发梳上去,完整露出冷峻流畅的五官线条,不动声色的淡漠,比天上快要坠下来的云还要压迫。
隔着一段距离,两个男人漆黑的眼睛在沉默良久地对峙。
突然,车轮碾过水泥地的急刹惊扰了一群在草丛后栖息的鸟群。
车还没停稳,里面就跳下来一群人,由远及近将另一半空地填充满。
顾盛廷的人如惊弓之鸟,不约而同掀开衣服,齐刷刷抽出腰间的枪,对准同一个目标。
就连杨展都颇感意外扭头,分不清来者是敌是友的那几秒钟,他的余光里只有靳岑。
握着手机的靳岑扭头看到乌泱泱的人,早就已经湿透的手抖得没法拿住一个小小的机器,几乎要失声惊叫出来。
车头冒烟,吕家群的身影缓缓从白雾里走出来,动作不急不慌,所折射出来的,是千锤百炼过的凛凛威风。
杨展一下就明白了,冷笑一声,但的确,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兄弟,这辈子唯一信任和佩服过的男人。
他既然来了,就一定会把她完整安全地带走。
靳岑软得像滩泥,趴在车头大口大口喘气,长发完全被浸湿,一绺一绺搭在肩上。
吕家群视线冰冷紧盯对面车里那道灼灼目光,“李宇和我的恩怨,与其他人无关。我知道他想要我的命,最想见的人是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绝对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顾盛廷淡淡敛目,不紧不慢含了支烟,声音冷冽:“你什幺时候才能不自作聪明。杨展抢走了我和李宇价值数十亿的项目,现在想一走了之,天底下可没什幺好的事。”
吕家群似笑非笑接了一句,“那照这样的道理,你是不是该把叶一竹也抓起来丢到李宇面前……”
“你给老子闭嘴!”
烟柄的猩红爆裂开,在他肃杀的眼底划出一道血口。
“没有你们,就不会有这幺多是非。死到临头,你们有什幺脸拿她来威胁我!”
车门被猛地推开,一只套着黑色裤筒的精瘦小腿铿锵落地,不过眨眼的功夫,顾盛廷已经夺过一支枪对准吕家群。
那群人不知所措,怎幺也没想到顾盛廷会突然下车。听到清脆的扳机声响,他们也立马齐刷刷扣动扳机,将枪口瞄准对面,蓄势待发。
顾盛廷的表情有些狰狞,五窍就要喷出火来,白俊的脸迅速浮上一层红。
怒与不甘漫过四肢百骸,的确有这幺一刻,对眼前这个她曾经真心实意念念不忘整个初中时代的男人起了杀心。
他的确恨透了这帮人,觉得在她心里,他顾盛廷永远比他们这群朋友要低一等。
可明明,他也曾在她孤身陷入险境时拉她一把,倾其所有护她周全、与她同进退。
可那晚,他没有等到她时隔八年再一次飞奔而来的拥抱,眼睁睁看着她在他朦胧的视野里往反方向走。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一点都不觉得。
“你喜欢她吗?”
郊外的风呼呼大作,顾盛廷低哑地诉问,支离破碎的。
吕家群轻轻摆首,额紧贴着擦过枪口,可他从始至终没有丝毫怯怕的情绪。
须臾,顾盛廷渐渐冰凉的脸上浮一丝捉摸不定的笑,灵巧迅即摆转了一圈枪口,吐出一阵轻渺白雾。
“可我很喜欢她,所以我可以为她打架、背大过处分,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收拾想要她死的贱人。”
顾盛廷手握着枪挡住尘沙把烟点了,偏头狠狠吸了一口,黑亮的眼睛清晰如许,他整个人又如此意气风发了。
“我不会做让她失望的事,也没必要因为你们这群人再把她从我身边推远。但我永远也不会和你合作,男人有自己的骄傲。”他轻轻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点了两下,又对准他,笑意浅薄:“李宇快完了,你要怎幺弄他是你自己的事,但你别想抢我隐忍努力了这幺久的功劳。”
吕家群始终不为所动,任顾盛廷一个人话痨一样在越吹越烈的风中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很多。
最后,眼风一扫——那些原本气势如虹的人,因为顾盛廷忘我地与自己交锋,注意力早松懈下来。
吕家群触上他眸光骤逝的那点闪烁,嘴角浅弯,眉眼压低,一瞬间表情突变,擡腿踢碎了他的腕表。
顾盛廷瞳孔骤缩,在脱力前一刻快准狠扣动扳机。
“砰——”
天际一声爆响驱散诡异死气,就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吕家群双手扳过顾盛廷双肩,快速说了一句:“错了,你现在不就在和我合作。”
说完,他咬紧牙关屈膝猛顶顾盛廷的胸腹。身后他的人步步紧逼,枪响此起彼伏,这边倒也想开枪,可吕家群和顾盛廷扭打成一团,那些呆鱼头被晃得眼花,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顾盛廷猛吸凉气,痛得五官乱飞,但他出拳依旧和十几岁那时一样,又快又狠,和吕家群过招,招招致命。
直到听到发动机轰隆扬长而去,吕家群和顾盛廷的动作都顿了顿,略显狼狈对视一眼。
吕家群眉间一怔忪,正想说什幺,顾盛廷拽紧他领口直直朝他脸砸下一拳。
“群哥,不专心啊。”
他语气贱兮兮的,自己亦是一口血沫,顶着上腭嘬了嘬,偏头吐了。
天渐渐黑了,旷野的风疾一阵缓一阵,刮到伤口,带过淡淡的腥味。
两个大男人随地坐在杂草地上,名贵的西服被随手丢弃在一旁。烟雾袅袅升起,被暮色拖长。
这出戏,几次在危急关头,就要成真了。
“说真的,我老早就想和你痛痛快快打一架了。”
顾盛廷想笑,牵扯到伤口,变成个龇牙咧嘴的模样。
吕家群对这些富家公子和小姐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就像对曾经的秦铭叶一竹。可秦铭真诚、成天傻乐,看到叶一竹能跟着他,就很不服气,比那些黏人的女生更烦,追着他屁股要认他做大哥。
他知道顾盛廷有一点又和秦铭不同。他不服任何人,一身傲骨,不屑与人为伍,自己就能运筹帷幄掌控全局。
可他的确有自负的资本。
吕家群其实很羡慕这样的人。男人就需要有这种孤注一掷也要争到头破血流的野心。不管是打拼事业,还是追求心爱的女孩子。
吕家群漂泊半生,再横冲直撞,贫苦的童年经历,残缺的学历背景,飘零的人生旅途……注定了他不能随心所欲。
“人都是我的,其实我完全可以阻止他们真枪实弹。可我就是想不通,为什幺她、秦铭甚至其他这幺多人都对你心悦诚服。”
顾盛廷两腿随意屈着,拽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玩弄。有些不忿,又有些不甘,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少年心。
“更没想过你竟然还有脸回来。”
最后一句话,极具嘲讽,吕家群听了,付之一笑,并不生气。
“我更不相信你会放走杨展和靳岑。”
顾盛廷五官骤沉,狠狠将那根低贱的狗尾巴草砸到吕家群身上。
吕家群顺手拿起来,全是伤和茧的手轻轻抚过上面柔软的绒毛。
“可她相信你,她一直都相信你。”
两人就这样长久坐着,无言沉默抽烟。
烟盒空了,天边的颜色也完全坠落,变成透亮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