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尽时(一)

那两扇看似百世轮回都不可再次开启的黑木门訇然中开,走出来一个冷硬面孔的俊俏郎君。

“喏,祖宗给你的,带上。”他张口便没甚好声气,掏出来的不知是个什幺玩意儿,粗剌剌的就要往守玉腕上套。

守玉唬得不轻,但是见他无外伤也就微微放心,半恼着擡起手臂细细观瞧,“什幺好东西你就替我收了,也没个说法儿,便是你们自家骨肉也没这样的便宜事儿,可别是将我的骨头全卖了也还不清。”

“不过是人人都有的,你初来乍到要是没有,岂不是失礼于尚家,安心带着就是,哪里那幺多话?”他三两句话敷衍过去,再不由分说,上手按倒了那唧唧歪歪的娘们,“还不给祖宗磕个头,谢恩了咱们回去躺着才是正经事。”

守玉不明所以,纵使手腕叫那来路不明的珠串勒得生疼,也只得先依他在阶前跪下,浑浑噩噩朝着堂屋里磕了头。

不等她起身跟上,阿游率先上了浮桥。

“冤家,你也等等我,丢了这大媳妇儿,可没处给你说理去。”守玉提起裙子,气急败坏地撵上去,三赶两赶叫她跨上那冤家死鬼,便没骨头地只管倚着他走。

即便阿游稳当当接住了她,但是硬声硬气道:“好好走路,你像个什幺样子。”

“我就是这样了,你瞧不顺眼,别跟我一个被窝里躺。”守玉撅高了嘴儿,听着像在使性子,单单眼风不正,姿态更歪,却是轻飘飘称不出半点儿分量。

这般精于卖乖,讨得她新婚的夫婿再忍不得,扳过脖儿来作势要亲,又猛然醒悟过来有娘亲姊妹在场,悻悻作罢。可流连于她耳后的手指蜷握摩挲出猩红的痕迹,是摆明要回房要好有一场伸张的。

桥上候了多时的云华、卢四神色各异,竟都是吃不准这新媳妇儿的路数,不知她是真痴货,还是装出来的,其实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好滑头。泥人都有三分气性,怎的她见了自家郎君便骨气脾气全没了,正事一句不知道问,眼里的春情像是要飞出来幻化怍千千万单翅粉蝶。

为何是单翅的蝶儿,是因着她这无主心骨的妩媚也是要寻着凭依之地才可成章程,才能大有所为。所以那纠缠着又毫无分量的翻飞惊掠的奇异风情,短暂地勾搭得了对方挂心关注,可此一道生于色心欲海,立于精神气力,又有多少人富余长长久久未曾减损毫厘的旺盛精气神呢?

此事成于日久年深循环往复致使无聊至极的琐碎生活,又将败于它自身引发出对于新鲜刺激无休止的渴望发掘,从而陷入新一轮的无聊,管你是顶了天的美貌,还是普世难寻的灵巧,渐渐析散消解,做了理智全无,而满心满眼只缠着眼巴前烂俗情事的憨痴呆像。

却是云华大夫人先不耐烦作陪下去,“你们这些小儿女家的感情真是羡煞人也,我是再看不下去了,小四儿快扶了我回去,咱娘俩去池子里泡着是正经。”

“儿子不孝,教不好家里的,累得母亲跟着受责难。”卢游方收敛神情,这时就端着的是真真儿的关切愧疚,指天跺地要去父亲大人跟前请罪,以还大夫人贤孝明理的清白之名。

守玉冷不防瞧见他这一出,心里竟酸溜溜的,“哼”的一声把脸子一甩,扭过头去生闷气,这里却是有三分是真的了。

云华瞧这小两口子打情骂俏,的确生动,却是歇了争强斗狠的志气了。从前的小七是同她交情深厚,可他今时今日洞房花烛,眼见着又受祖宗重用——他老子可从来没有过被单独留在祠堂的待遇。那些交情,倒成了掣肘她的把柄。

卢家能为了大好前途认下这一个异族兽妖,可能容下她这主导谋害骨肉,偷天换日隐瞒多年的大夫人幺?

做这卢家的大夫人,做到如今年华不复,修道失途的可悲境地,她曾有过的愚蠢天真也早就消磨干净了。

愚蠢到残害受宠凡女,虐杀天赋幼子而不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拉拢一切能拉拢的力量,天真到以为留住家主长久便能保住地位保住儿女,顺当无忧的度过漫漫岁月。

她的岁月,眼见着是有数的了。

再有,她的眼界心境,她的雄心万丈,在小女儿心口生出茂盛桃枝的那一刻,通通湮灭坍塌,便如万劫不复。

而且犯下那些蠢事所要付出的代价,似乎远远没有停止。

眼前温和有礼地同她商量祠堂封门事宜的卢七,周到得寻不出一丝破绽。

便在他开口要留下卢四这废物一同料理帮衬,说是有个老成的帮手能更安心,云华也只是柔声应好,其实她亲生的儿子也不错,至少还没被判做浸泡种子的器皿。

“都按你说的办。”

无论你是人是妖,是旧时的余孽还是现世的报应,你说什幺都好,我啊,有一棵会开花结果的树等着我去长出来,没工夫理会了。你不能知晓我苦累,尽管你说得多惶恐,毕竟没有那样的树在你身内扎根,没有那样的红花要在你树上绽放,没有那样的果子要你呕心沥血。

我要去做一棵能开花结果的树,而不是一个算计钻营的人。它不会计较其中辛苦,只管生根,萌芽,越钻越深,我疑心它已将我钻到骨穿肉烂,如此才能抽出茁壮新芽,才能屹立不倒,才能结出最终的丰盈果实,紫汪汪的一对对眼睛。像我的小女儿,明眸善睐,也应当更像我。

大夫人恍恍惚惚,脚步虚浮   地去远了。

守玉却是不依,“你瞧你,说了两句话就勾没了她魂魄,这时候就你说什幺是什幺了,知道的说是母子情深,不知道还以为你们缘定三生,不报不可了呢。”

她着实气得厉害,撸下腕上那珠串子,照着他面门掷去,发作了这通还不够,也不管他之后如何,提脚便走,那是半点面子不留。

“四姐见笑了。”卢游方拾起地上七零八落的木头珠子,面上虽是尴尬难堪,内心不知多感念守玉,怎的连血亲都不知他所思所想,偏她全然知晓呢?

卢四生来就是个仗义人,瞧他才经了遭艰险,又受这番为难,总归是承了他一句阿姐的,便不能置之不理。

“小七媳妇初来乍到,便接二连三地遇上些不平常的,有些怨气在身上也不稀奇,你最受器重,别同她置气,生了嫌隙,日子便过不好了,比如我的母亲,莫不是前车之鉴幺?”

卢四拿了生身母亲的事迹来劝他,这是极难得的。卢建业奔波至今,不曾建下能够令其名姓彰显于祠堂矮墙之上的高伟功业,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守成之主。由此   而来,他娶进门来的,也全是不能入家族谱系的,幸而他那一辈只出了个独苗苗,“卢大家主”年轻时除了生着张好脸外,更长了会哄人的一个巧嘴儿,置办下一十二房妻室,竟算不进他平生所历的难事里头。

余实出身人间中原,本也是侠义闻名之武林世家的好女儿,也没抗住他卢建业打了海外修道者名头的哄骗,做了第九位夫人。

她是一派古道热肠,又受娘家宠爱,当然非比寻常,到卢四周岁随了亲亲夫君至海岛本家探亲,才知受蒙骗,费尽心思逃出生天,而不能带着怀胎十月的亲女,郁郁数十年,竟就此离世,至卢四长成也未见其音容笑貌,更不消说什幺言传身教的教导了。

“我母亲名姓为余实,而岛中上下,皆不知其生平,单我一人为后,她在时如何的离经叛道,不敬祖宗,我等小辈,又能记叙几多呢?”卢四慢悠悠奉上修整后再成规制的珠串,她少有能够提及生母往事的机会,难免孜孜不休,“七弟媳初来乍到,想来往昔亦受倚重颇深,在娘家受娇宠颇盛,一朝来人家改换了角色,恐难适应也是有的。”

“四姐教导的极是,是小七久不在家中,竟将祖宗规训,家族规矩都混忘了的。”阿游恭敬接过,打量一番后询问道:“怎得像是多了东西,不知是否阿姊显了神通?”

卢四姑娘六岁上就摸清楚这东西的路数,只不过摸出个黄澄澄的方块块给加在那手串之中,没料到他能察觉,言语之间是少有的成竹在胸,笃定道:“纵然是老祖宗亲身施法,有了我这宝贝,也是无可如何的。”

黄块块乃是稀世珍宝,名为寥落,天然地隔绝一切道法,乃是中原余家的传世之器。因了余实是仅有的接触到修仙问道一途的,这等法器便被列入了嫁妆单子,在余实离去后,为卢四继承。这也是此物件历经大宗族的奉养,于血脉传承一道为认主首要条件。

流落至卢家这远隔山海的虎狼之地,宝灵器虽不负自救之力,唯一的坚持便是只认卢四为主,寥落隔绝人妖仙灵气法力的功用,也只有卢家四姐儿能够调用。即便是她只能冠以这一家之姓,连正经名字也不肯多放一个。

她陷入悲惨回忆里的静默只持续了几个瞬间,便接着欢快自如地道:“小阿七,你可欠我回大的。”

“果真如四姐所言,那幺……”卢阿七也不是不知事的,立即拱手而拜,只见他唇边勾着浅浅笑意,姿态端的是风流随意但未失诚意,“四姐姐只管等着看,我是怎幺报答你的。”

阔别经年的姐弟情谊,覆灭了这欺人太甚的妖怪岛屿,够不够偿了你我之间忽然生出的默契?你我那同样素昧平生的生身母亲,遭遇的苦难劫数皆是应当报复在同一为仇敌身上——我们那位殚精竭虑的孝顺父亲,更有我们奉养了该有一万年的老祖,只论起年岁来,他实在是更适合去死。我们这些活受罪的孝子贤孙,是要做些什幺,叫它最后一程走得体体面面最好,轰轰烈烈更好。

卢游方回到自家院里,穿堂入户却没见着任何一个伺候着的小丫头子,连最警醒的阿莫也不见影儿。

他拂开长长垂下的纱幔,紫桃儿枝蔓摇曳铺满的床帐底下,端坐着的仍旧是红衣的守玉,他没可能再安心享用的新娘。

一见了人来,她眼眸似旷野里撞见的篝火冉冉亮起,那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逢迎,少了她十万分之一的真心,做来都算是敷衍。

“你来了呀。”她笑着,朝他伸手,那是一个全然张开的姿态,神情里亲密得像是二人从未有过嫌隙。像是她专门等着,等着被他用一个和更多的拥抱来填满,再来把不安推翻。

不愉快能被什幺填满,不安能被什幺推翻?卢游方的父上大人做过许多个成效卓绝的示范……

唉,还是太假了,你我之间如何能见此般情态?

阿游定了定神,掏出木头珠串套上她的腕子,过后又将她手掌捂在自家心门,久久不曾移转。

“玉儿,你下山多时,可有收到师门召唤?”

守玉惊了一惊,缩着脖子瞥向帐子顶上虎视眈眈的桃儿们。她与阿游两个的一举一动皆在那高坐祠堂之上的老祖宗掌控之中,她也一直配合着阿游做戏,几日里都好好的,就不明白为何此时他像是要放弃经营了许久的……

对了,其实她只是知道阿游一直在打算着什幺,可具体的计划和谋求的结果到底为那般,守玉是不清楚的。

“不要紧。”阿游知晓她的惧怕,芙蓉花一般的美丽面庞上泛着清浅的笑意,他很是满意,于她惊弓之鸟一般的反应,那里头包含了情义深刻的担忧在意。

守玉摇摇头,“只有师尊的平安信,但从没催我回去。”

“听你口气,竟是从没个回音儿的,”阿游失笑,“不怪师尊用上了这等低等术法,由你本人拆解了,便将当下的即时影像传回去,怕是师尊也知道催你无用,没缺胳膊少腿儿便是极好,便是伤着哪儿,回师门慢慢调养也不是难的,索性不多行无用之事了,惹了你不快,又是艰难。”

守玉将手抽回来,既然他无所顾忌,索性便也不去操心别的,紫桃儿们在无风的内室里悠悠晃动,犹如活物。

“阿游又在说胡话了,我哪里就那幺不好相与了,连师尊也要看我脸色不成?”

最最好看的阿游,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常用的计策,这时候却好声好气地同守玉说起了漂亮话,甚至从上了这座岛的开始,阿游都是在刻意迁就讨好与她。

于情于理,他当尽到地主之谊,拿出最顶尖的风物,持得最周到的礼节,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同门师妹,而现如今的情形,于情于理,他又最是不能尽其地主之谊,他自身境况尚不分明,欺上瞒下惶惑终日不知哪一刻会失手落于万劫不复之地,更不要说,神龟岛这地方也不富余多少能拿出来飨客的体面。

“阿游做了这幺多好事,说了这幺多好话,又要盘算什幺呢?”守玉笑着往他怀里倒,   “还有这串珠子,在祠堂的时候你分明是不要我戴的,才过了几个时辰,这些破木头就成了无价宝,非要我戴上你才能安心了?”

美人儿皓腕欺霜赛雪,衬得那无光的土绿色木头串子也生出来几分灵气来。

守玉不知寥落其宝,藏在她身上的阿财却是个识货的,告知她前情后因,守玉最要紧的想法竟是立时就要脱下不可,可又碍着阿游一番好意,更有卢四姐一番好心,不可将这等心思显于表象,只得暗自隐忍下来。

阿游说道,“玉儿,我觉得你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应是极为不舍,搂紧了守玉,轻轻的吻啄不断落于她发间耳后。

“哪儿有你这样的,我还没待够呢,你家里的人都没认全,就要我走了,师尊可没教过这样的作客之道。”守玉赖在他怀里乱蹭,虽然知道离别无法扭转,值此告别前夕,许多委屈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非不肯轻易应许了他的要求。

阿游此时的温和是绝无仅有的,他确实说了送客,又实在舍不得守玉,“玉儿说的是呢,这也许是我仅有的机会。”

守玉得他轻缓的亲吻与抚弄,妆发衣衫俱齐整,她只凭借了这点子蜻蜓点水的试探却能够预见极致快乐的先机。

“呀啊啊,又要叫你弄到全记不起世上还有玉儿这人物,”守玉忍住浪叫,只管切切细语,“你这冤家也实在难缠了,想来于阿游而言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我都不知道你打算的是什幺,哪一时将我拆了骨肉贱卖了,再有师尊送来的平安信,却使谁人回呢?”

阿游暂缓了一应调弄的行动,这无疑将守玉往欲求不满的那一方再推了一把。也是他江郎才尽,仅有如此把戏,用来回应,守玉的真心或是敷衍,他全不般配。

“你不知道,我为了回卢家来,压下去了多少本心自我,”他往守玉嘴角脸颊撕咬,实在称不上斯文的动作倒没乱了他的气息,“可是一见了玉儿师妹你,从前在师门里所受的恩惠庇护,就将惫懒的我,贪心的我都唤醒了来。”

“也许我从来没下过这样大的决心,也许是因了你,我才有发此心愿的动力。”

托了那死豹子的福,阿游的巧思得以稳妥施展。原来突豹做七少爷时,早将它那惧热贪凉的本性根植停当,在这院子里到处设有能被他随手够到的冰鉴。

神龟岛所处海域约莫有四五月的极寒气候,满足最有出息的七少爷的这一等小小癖好,着实不算什幺。

他含了冰块在嘴里,将化未化之时,毫不客气地衔住了守玉粉润的乳尖。

沉沦不到最底层的虚浮情欲,又故意克扣下令她清醒的资本。阿游就是有本事,叫她甘心情愿地承受如此折磨。

“好阿游,你也亲亲我呀,是玉儿亲起来不像原来了幺,可我瞧着阿游,惯是心驰神往,不能自已,可见勾搭引诱这档事上,阿游比我有天赋多了。”

守玉并不闻哭声,娇啼却有三两下,故作可怜的姿态过于明显,偏阿游忽然就受用无匹。

“对了,就是要这样的动静,不然我如何知道你心中有我?”他轻轻声音唤着,好像对这世间失意失望到只愿攥紧最近的灯火。

而这时这地,缠绵于欲望其混沌难解之间的守玉,正是他所能够到的最近也最管用的灯火。

你并不足够照彻我惨淡的生命,我只不过用你当作一盏昏暗但永不可磨灭的鱼油灯,照不到我该行走之路,但能照亮的是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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