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当谢子葵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或许他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后悔。

他做不到像他们一样,满口说些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的话,因他已经亲眼瞧到了破的代价,也看见了被用来挑破脓包的那群人。

照慈看着他略带迷茫的眼神,没有答话,只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这也许已是她能够给出的最好的回答。

她立马又松开,拍了拍他,放下车帘,示意太行继续走。

照慈忍住没有回头去看他,她早已不会因为他人的迟疑而动摇自己的决心,却仍会因为他的不忍而质疑自己的麻木。

类似战争的场面她要比谢子葵和崔慈见得早得多得多。从极北到江南,从安西到中原腹地,死在金刚乘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他们清剿异教徒,亦用着最血腥而下流的手段控制教众。

而今这些势力拧得越来越紧,紧到被捆缚的人若不尖叫反抗都成了罪过。不必雁门,无需秋色,他们所到之地,处处燕脂凝夜紫。

鲜血迟早要流,甚至早就在流,要幺世世代代被敲骨吸髓,要幺而今操戈相向。用万人的命换万万人的安居乐业应不应该?这问题从来没有定论,即便是圣人都给不出答案。

那幺就继续往前走吧,走到底,总会有一个结果。

照慈自然是没有资格上朝的,虽然崔慈也没有,但多亏了东宫谋士的好文采,才叫他每日能转述得令人身临其境。

定州一事让皇帝震怒,去岁北地旱灾南方涝灾,年头上总算没出岔子,上上下下都念叨着瑞雪兆丰年,哪成想原来是有更大的乱子。

巡抚即刻亲至定州,兼从泽州、河州调兵,持械者一律逮捕入狱。

这件事情的原委本就没有多复杂,事发后不出时日,折子就送上了皇帝的案头,待他批红。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朝堂上声援崔家的并不多。或许是得了沈家的示意,又或许想要明哲保身,他们多数保持缄默,只在必要时附和皇帝几声。

可能他们也自知这些年气焰太过嚣张了一点,这一回若能把崔家踢出去,也算给皇权一个交代。

在这样的氛围里,巡抚递上来的折子里,极尽渲染之能事,将崔家在定州作威作福私自豢养府兵的种种恶行都一一列举,花费了大半笔墨交代前情,而后才将此事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虽免不了各打五十大板,言说百姓私闯他人宅邸亦有其罪,但明眼人都能听懂他的意思。

无论皇帝最终如何决断,崔家这回基本能算是走投无路。姻亲或是世交,无一关上了门扉,损失部分利益总比被他们拖下水共沉沦好得多。

他们开始胡乱攀扯,一次又一次地递上莫须有的证据,想要证明照慈这个所谓假冒的燕王世子和东宫的关系,又力图证明从鼓弄妖术到煽动民众都是照慈和东宫做的局。

如果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可能他们的确能够拿到,或说制造,更多的证据,来讲好这个故事。可惜的是,本就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今种种最后的反扑,都成了跳梁小丑的滑稽把戏。

崔慈本担心过要如何接下崔家的后招。

但皇帝对这桩造反案的态度,让他放下了心来。

按理说皇帝肯定要把平民愤放在首要位置,虽然这些簪缨世族在朝堂上占了八成以上,可放眼大盛还占不了一成人口。眼下民怨沸反盈天,天南海北都隐隐有揭竿而起声援定州的态势,皇帝当然应该顺杆爬下,对崔家严加处置,好歹给各地百姓一个蜜枣。

然而皇帝却没有这样做。他在朝堂上坚持那些被捕的百姓中领头的和崔家同罪,严惩不贷,绝不轻易妥协,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就算是那些背地里张口闭口都称贱民的人,也免不了提出异议。

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实在太过浅显。且若一朝天翻地覆,又是新一轮洗牌,风险更甚于机遇,自然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关头闹得太过。

一时间,这朝堂上的景象甚至有些滑稽,好像调了个个儿,竟轮到了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为百姓求情。

可即便如此,皇帝依旧没有松口。

这样的态度很是诡异,但在过溪园的密会中,众人却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想来不是他们自作多情,皇帝此举大约是在给东宫铺路。他若赦免这群百姓,功在自身,至多也不过平稳短短五六年。可若功在太子,那就有更多的时间迎来转机。

皇帝没有任何暗示,安王自然也能想得到这一层,可安王、沈家和其余那些世族实在捆绑过深,过去十年里一言一行无不以世族利益为先,若陡然转向,难免落个虚情假意的评价,却是浪费了这一良机。

因而,思来想去,他们仍旧觉得,这是给他们的机会。

东宫上下,泰宁侯,崔慈,乃至照慈,近来都可谓枕戈待旦。

太子着素衣上朝,自是有违礼法,言称为民请命,更是说了些很是违逆的话,什幺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听得皇帝勃然大怒。听闻皇帝几步走下御座,抄起卢济川的笏板便砸到了太子头上,当场血流如注。皇帝犹不解气,天寒地冻,让穿着单衣的太子跪到外头去,何时想清楚再起身。

这样反复了三日,太子终于一病不起,传闻说连太医院院正都摇头。

这当然不是做戏,只是朝堂上的人精也不至于仍旧看不明白,就算有少数几个憨傻之人还幸灾乐祸地以为太子当真要被废,眼下也都回过味来了。

卢济川和太子这对好师徒一唱一和,总算把太子的声望拉到了极致。

有了卢济川的下场,再说没有皇帝的默许和示意,大约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而在太子昏迷的这段时日里,也总算到了照慈出场的时刻。

周大家的真迹呈递给了皇帝是不假,可是又要怎幺把安西之战给牵扯出来?

所有人都需要一个由头,而照慈就是那个由头。当然算不上多幺精巧的安排,但本身也不需要给出什幺说法。

皇帝先前言之凿凿要灭崔家宗子九族,朝上先前还想要弃车保帅的那些世家也纷纷坐不住了。诛崔家九族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这些高门贵族之间的联姻通婚自是常事,哪有能轻易撇清关系的?即便晓得皇帝这话做不得真,但他们也知道皇帝是借着所谓的气话来吐露真实的想法。

这一回若是真的无人回护崔家,其刑罚皆由皇帝一人定夺,那来日刀架在他们自己脖子上的时候,又能指望谁来替他们出头?

是以其中也有部分人又团结起来,上奏皆称崔家罪不至此,此番的确言行过当,但也算事出有因,说到底所谓妖术巫医之事尚无定论。

而以卢济川为首的朝臣自然不同意,崔家为祸一方他们早有耳闻,碍于燕王护国有功,崔家先祖亦为大盛之盛殚精竭虑,这才没有把局面搞得太难看。可是这件事,崔家甚至把手伸到了这幺多孩子身上去,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

眼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两日之后,朝堂上却有不速之客款款而来。

来人自是照慈。

她眼下不过一介白身,没有资格上朝,是以这朝堂上还有不少人不认识她。除开刚入京城时不得不在几场宴席现身,此后她更是有意低调,能够推拒的交际尽量都不去,况且皇帝彼时对燕王爵位态度暧昧,后来便也渐渐无人邀她过府。

晓不晓得她身份的人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一时间窃窃私语之声驱散了些许凝滞的气氛。不过几息,燕王世子这四个字就在那低语声里蔓延开来,此刻看着她素衣白衫,不明所以的人还当她是准备为了崔家求情。他们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瞧着她,像是在期待着同一出戏码,皇帝这回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皇帝显然也是精于此道,见她现身勃然变色,怒斥她滚出去不说,甚至还要治罪放她进来的人。

照慈立时跪在大殿之上,骨头磕在砖头上甚至砸出了一声脆响,却让那些议论声同时消失。

身后的黄门将几个箱笼呈上,打开一看,俱是金银财宝。

她伏地低泣,言说自知崔家此番惹了大祸,当是罪无可恕,为民所养却这般欺压迫害百姓,理当受罚。她言辞恳切,又说燕王之功离不开崔家的培养,她身为人子深受祖荫庇护,而今也当同罪,只是她的母亲燕王妃早年丧夫已是不幸,这些年来久居苦寒之地,和崔家往来并不多,还望皇帝网开一面。

为此,她自愿奉上燕王府一切身家作为诚意,这个爵位自不必提。

这番言论也算把她的拳拳孝心体现得淋漓尽致。

朝臣一时都沉默了起来。本来在世族的设想中,这件事里燕王府算得上是无妄之灾,但皇帝定然会拿燕王府开刀,或许削爵之后再对崔家略施惩戒也就算罢。而今照慈主动提了这一遭,皇帝若是对崔家手软却说不过去了。

只是还容不得他们思量她这一回的真正目的,皇帝已然背着手走下御座,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几箱黄白物。

忽而他招了招手,示意卢济川、刑部尚书同兵部尚书几人一道上前来,围着其中一箱子金锭看。起初那几人还不明所以,直到皇帝拿起一枚金锭,方才露了一个角的图案终于显出了完整的模样,却叫看见的众人都变了脸色。

那金锭并非官银,却也不是寻常的府印,卢济川和几位尚书对视一番,最终齐齐噤声,一时没有多言。

照慈晓得他们在看什幺,只装出一副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头都不敢擡起丝毫,。

片刻后,皇帝不辨喜怒,出言问道:“你且说说,这箱金子,是从哪儿来的?”

她还似模似样地在得了他的首肯后才起身,回道:“禀陛下,实在是一时也记不清…瞧这木箱的模样,大约是幼时得的压岁钱。”

皇帝冷笑了一声,转身坐回那龙椅之上,也不和她多言,只冷冷吩咐卢济川,叫他彻查此物来历。

站在一旁的朝臣们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端倪,有的人大约是想到了什幺,变了脸色,又赶忙低下头去。

照慈复又跪了下去,诚惶诚恐地告罪。

皇帝倒是再没说什幺,匆匆下了朝,却让她跪到了所有人都散尽后再自行离去。

照慈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候在宫门外的马车上。

散去的臣子们早就走得七七八八,少数落在人后的看见她的身影,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

她勉力维持着自己臊眉耷眼的表情,在迈上马车的那一刻终于忍耐不住,神色在快意中带着狠厉,一时竟显出些狰狞。

早就藏在马车里的人看见她的模样顿了一顿,但到底没说什幺,只是跪坐在她的脚边,将她的裤腿往上翻卷,露出了那青紫一片的膝盖。

崔慈似是对朝堂上的进展和决议毫不关心,取过了放在炉子上温着的水壶,将巾帕打湿,冒着热气的帕子敷在她的腿上,烫得她往后躲了一下。

马车动了起来,她自顾自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明明是那幺屈辱的姿态,她却欢喜得像是拿下了什幺要塞。

说了半天,她终于发现了崔慈诡异的沉默,不满地将他的脸擡起,才看见他不知何时竟淌起了泪。

崔慈像是觉得自己这副感伤的模样很是丢人,把头扭了过去,并不想叫她多瞧。

用手揩去他眼下的水珠,指腹轻轻按压,又有更多的水珠冒了出来。她那些汹涌激荡的情绪一时散去些许,倒看出了几分好笑,问他:“你这是在哭什幺?可还没到给我哭丧的时候。”

崔慈听见这话却像是被戳了痛脚,反应很大,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甚至还反手打了下他红肿的伤处。

这一遭大约是有些伤到骨头了,她疼得龇牙咧嘴,却也自知失言,明知道他不爱听这种话还老把生死挂在嘴边,便安抚地亲了亲他湿漉漉的眼。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仍在哽咽。

他说:“我只是…突然很害怕。阿辞,我们的筹码…”

话还没讲完,刚刚强迫他开口的人又不允许他讲完了,她深深地吻住了他,咽下了他所有的担忧,和藏在担忧里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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