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人熟练地用手打档,脚踩离合器,以迅雷之势丝滑地倒车,快速往后退,驶出那本应该是极难出去的狭窄停车格。轮胎高速在地上磨擦,不只扬起风沙尘埃,更激起亮橘红色的火星点子。
停车场很小,附近所有租赁民居的用车都停在此地。
车身前后参差,超出停车格数量的车,三三两两地倒插在停好的车子与车子之间,要越过这些障碍是有难度的。
东京都虽然很发达,可是并不代表这样生活品质低劣的社区就不存在。正是因为有人能获得巨量的财富;与之相对,生活贫困之人,便远比发财的人要来得更多。
可是要越过这些障碍物,这一点,勇人当然是做得到的,就算一只手玩手机,他都能完成。
他余光瞟着后视镜,倒车出停车格,直直驶出停车场,速度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对于勇人而言,开车几乎已成了他的本能,就跟呼吸一样正常、轻松。
当他待在柳岸组时,清哥就曾问过他:「酒井,你会不会开车?」
勇人最后一次开车,是他人还待在高知县,念高中的时候;当时会开爸爸的卡车,载一整车的卷心菜出去送货;哪怕当时他才十七岁,连驾照都没有。
自从他到东京以后,东京有地铁,在上大学以后,他反而就没开过车了。
即使如此,他仍果断回答:「我会的,清哥。」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柳岸清真正着手将收保护费,去俱乐部与赌场巡场、顾店,甚至是去敌店打砸的「工作」交给他之前,他作了整整半年清哥的司机兼保镳,偶而还会跟清哥一起去拉面店,坐在吧台并肩吃热腾腾的酱油拉面,就像那人并不是他的老大。
勇人变得对清哥那台Benz的操控熟悉至极,甚至比清哥自己都熟,因为清哥基本上从来不自己开车;柳岸清这个身份的人就不应该自己开车,这是业内规矩。
清哥去哪里,他就跟着去哪里,夜晚也与清哥下榻在同一间招待所内。
──对勇人而言,开车本来是像呼吸一样简单的事。
可他的手掌里,却涔涔的都是冷汗,平时只要单手就能操控方向盘,如今却只觉掌心里异常滑腻,方向盘都快要握不住。
他多希望被他放在副驾驶座,紧紧系上安全带那人,能在急速驾驶时,发出一声难受的呻吟也好;却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几近于无。
没有婴儿座椅的话,开得太快,胜也可能会从椅子上飞出去;勇人已竭尽所能,把安全带调整至最紧的状态,几乎是把那一小团逐渐冰冷的肉块,像五花肉一样,捆在座椅上。
『我必须立刻送胜也,到最近医院的急诊室。』勇人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
他平时是很遵守交通规则的人,现在却开得很急,忽视所有的交通号志,仿佛有「神挡杀神」的决心,他将撞烂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阻碍。
后照镜上缠绕的「不动明王」像,因着时速200的车速,而剧烈地摇晃。
勇人的兄弟们,每个人的车上都挂着不动明王像,祂是佛教的护法,会保佑所有的弟兄,每天上班时安全无虞。
这一行的人都很迷信,也有很多人在背上刺不动明王,毕竟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可能平安到哪里去,可是又不得不做这一行。
会入行的人,都跟他一样,没有其他选择。没有专长、没有未来的人,只能入极道;因此,除了信神以外,什么都做不到,便只能信神。
「勇人哥,这是我周末去日野参拜时,为你真心实意求的!我想说,您自从入会以来,还没有人给您求过护身符呢!我们这一行,可是很需要被神保佑的,您每日出门,没有一张护身符在身,可是不行的啊!」
当濑川送给他这张,号称来自「明王院金刚寺」的护身符时,勇人没说声谢,但是就这么挂上公司派给他的黑色用车。
勇人向来觉得自己是不信神的,可是这一晚,他很迫切地希望,不动明王能保佑胜也。
自己不需要被保佑──可是只今的胜也,需要被保佑。
观音、菩萨、佛祖,什么样的神佛都好。求祂们怜悯胜也,显出神通。
或许如此的悲愿实现了。不觉间,一台警车闪着警灯,不断朝他按喇叭,迫切要他停车。
后方警车打强灯,照射着他,在夜晚的道路上光芒四射,几乎要让勇人睁不开眼。
征途被迫停止。勇人打了P档,逐渐放松紧踩的油门,放缓车速,直到拉起手煞车,将车完全停靠在路边。
后头追赶的警车,本来见前面那台黑色的Lexus,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已经准备要开窗,然后对空鸣枪了。但是对方总算识相地靠边停车,没再继续妨碍执法,这很好。
「……」本以为今日应该也是无事发生的一天,眼下却让他当场抓了一个不要命的超速现行。中冈警官气恼至极,夜晚值勤本来就让他心情不好。
中冈忍住烦躁到想立刻点烟的冲动,下车之后,用力地关上车门。
他的同事则是按兵不动,坐在警车内拿起无线电,向警用广播汇报,前方有超速车辆,已被他们抓获现行。
中冈俊二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砰砰!」没好气地用力拍了拍勇人的车窗。
直到勇人摇下车窗,两人对视,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勇人虽然没有涂任何古龙水,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七星烟味,混合著日本烧酒的味道,便是专属于他的气味,是他最天然的香水。
──中冈警官当然见过这个人。尽管染发已然褪色为不带感情的、冰冷的铁灰色,皮肤黝黑不少,五官线条也变得粗犷,然而这个面容,他是认识的。
不待他说话,勇人已松开安全带,将头探出车窗外,「中冈先生,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酒井。」
当勇人主动打招呼时,甚至松了一口气;比起他自己,此刻的勇人,甚至更倾向于相信中冈警官。
因为这个人,就是三年前,亲手押解他,送他进戒毒所的那个警官。
是他将濒死的自己,从无人的KTV包厢里,带回警局;中冈先生既然救得了以前的自己,那么一定也救得了现在的胜也,毕竟二者之间并无本质上的差距。
对于此刻走投无路的勇人而言,中冈警官,是那个再次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救赎;是不动明王派来的护法,为的就是护持胜也平安无事。
见状,中冈露出苦笑,「勇人君?你又闹事。」仿佛并不意外两人会再次相逢。毕竟命运向来是戏剧性的,现实永远能比闹剧的剧本,要来得更加浮夸。
依照规定,举凡发生任何车祸事故,或者是拘捕现行超速车辆,都必须自警车上取出酒测仪器,让驾驶人进行酒精浓度测试。
于是中冈歛起因着再次与勇人相逢,那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微笑,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酒井先生,接下来我要替您进行酒精浓度测试,请将车辆熄火,待在原地,不要乱动。」
勇人知道,自己的酒精浓度测试一定不会过关;这都不是重点。
他打开车门,当着中冈的面,拔出车钥匙,将那把组里的车钥匙塞入中冈粗糙而温暖的手里。
这样的行为,令中冈感到困惑、不解。勇人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这次跟着中冈回到警局,自己就不可能全身而退,留着组里的配车,也无甚意思。
勇人下了车,绕到副驾驶座,打开车门,让中冈好好地看看,他车上的死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只见软绵绵的水上胜也,倚靠着皮椅,静静地沉睡着。
紊乱的褪色长发,纤细的发丝参差不齐地挂在那一张小小的白皙鹅蛋脸上。还有些秀发,披在赤裸的脖子,还有微微露出的精致锁骨、窄小的肩膀上。
紧闭的眼皮,睫毛纤细修长、根根分明的阴影映在玉面的下眼睑,彷若舒展的羽扇。
他是如此地惹人怜爱,令所有人一眼望去,便心迷神醉。
胜也看上去像是个睡美人,只要王子凑上去,朝他粉色的唇瓣上,度入一口气,便会辗转苏醒。
残酷的现实,却自然不会是快乐的童话。
勇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握着中冈的手,捏在胜也纤细而苍白的脖子上。那里是动脉,却没有任何鼓动。
查觉到事态的复杂与严重程度,让中冈的脸上满是错愕,『什么?又来了?我是前辈子欠你的债?』他心想,但是并没有说出来。
他是警察,本就不该对一般市民表现出过多的反应,否则恐怕引得对方不安;哪怕现在的勇人,早就不是什么知法守法的一般公民。
勇人继续握着中冈的手,将他的手指,放到胜也的人中前探觅。只觉那沉睡中的人,没有鼻息。
这顿时令中冈感到耸然,一股冰冷感至脚底袭上脑门。
中冈知道,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可是当他触了触胜也那柔软的身体,却又感觉得到微温──简直像是连神明都舍不得胜也如此的美人,就此失去生命,他像是已经死了,可没完全死透,还能有救。
与此同时,眼前所不可忽略的景象,则是胜也的身体。
尽管勇人在出门前,给胜也穿了一件衣服,但是他的身体太小,仅仅是一件成年男子穿的T恤,就能把他的身体,连同耻部一同盖住,只露出一对玉白、滑嫩的,瘫软在皮椅上的大腿,腿上却星星点点地遍布不少烟疤、瘀青,与旧有的针孔。
那个昏迷的小美人,不但没有膝盖与小腿,且袖子处是完全垂下的,他没有两臂,这引起中冈的注意。中冈的神色无疑是非常怪异的,勇人看见了。
可是,没有解释的时间。
勇人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果断地请求道:「中冈先生,现在马上带他去医院!」
胜也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不必捏胜也的人中,中冈都知道,勇人说的话不错。该送这个人去医院,这事分秒必争。
由于中冈并没有回车上取酒测仪器,且盘问的时间过长,本来留在车内的同事,担心中冈可能遇上持械的犯人,腰间本就佩着警枪的他随后也下了车,走过来想询问,却见中冈脸色铁青。
「前辈,请问情形如何?」那名同事问道。
「有人昏迷了。」中冈回答道。顺着中冈的视线,警察同事看见了胜也。
「那就打电话叫救护车。」同事说道。正确的流程,是不论如何,这时都得打电话叫救护车。
中冈却摇头,他估算着,在这样的道路上,从市中心开始派有空的救护车过来,最少也应该需要十分钟。
倘若真的叫救护车,副驾驶座上那个长得漂亮、秀气,嘴唇如晨露玫瑰般鲜嫩欲滴的软糯小肉团,恐怕早已歇菜。
任何事都该公事公办;却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有公事公办的余地。
警察同事才要按对讲机,中冈的心中却已暗下决定。
同事拿起对讲机,汇报起在哪条路段上,时间为何时,附近有什么路口,此处发现有人休克。
中冈拍拍同事的肩膀,「我开他们的车,送他们去医院。你继续执勤。」
同事闻言,不由愕然,「前辈,别冲动,你这不是正常执法程序……」回警局得写报告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等同事说完,只见勇人当场跪下,五体投地,向中冈磕头,行了一个大礼:「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就是对他形同再造之恩的柳岸清,勇人都没行过此等大礼。
人命关天,时间分秒必争。中冈没搀扶起勇人,只握着那串车钥匙,迳自开门坐上驾驶座,重新插入车钥匙,启动已经熄火的车子。
「后藤,拿警灯过来!」中冈朝车外吼道。
「好的,前辈。」同事后藤没敢怠慢,随即回到车上,取来警灯,安放在黑色Lexus的车顶上。
不一会儿,刺眼的蓝、红二色光芒,在黑夜里闪烁,光亮如大日如来放出的虹光,佛陀在菩提树下获得正觉时的大光明。
生怕任何一丁点动作,都可能再次伤到胜也,于是勇人并没有挪动胜也的位置,只是迳自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平时,他不可能让自己以外的人,跟胜也坐在一起,但是如今可并非平时。
尽管此时的他,除了相信中冈以外,并没有其他选择;但他是自愿相信中冈的。
胜也可以被托付给中冈;自己也可以。
已经关上车门的中冈,似乎比勇人本人更急。他是人民的保母,此时勇人的责任,已经变成了他的责任。
酒井勇人,这个当初被他亲手抓进去关,又被他亲手放出来的人,当然是他的责任,这点避无可避;否则,佛菩萨怎会在此夜,让失措无助的他,再次遇上自己?中冈警官并没有考虑过「伸出援手」以外的其他选项。
中冈转开车窗,探出头,大声喊道:「勇人君,上车!三公里外有医院,别摩蹭!」
只这一句话,勇人竟感泪眼潸然,动容。
即使是像自己这样,不足以为任何人所爱的垃圾,也能被善良的好人所拯救。
只此一刻,他的双眼目睹了真正的不动明王──毘卢遮那佛,在面前大放光明,犹如纡尊降贵,亲身自天庭下凡,即将度他直至那离苦即乐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