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餐饭吃得流萤难以下咽,韩宏义对她的态度依旧温柔,可她却觉得他有些不一样。
“萤萤?”
韩心远察觉流萤心不在焉,趁着迎春去厕所的功夫,他轻轻地唤她。
流萤擡眼瞧他,韩心远从那目光中看到了明显的不安。
“萤萤在担心什幺?”
担心二哥知道?担心被抛弃?她有他还不够吗?
流萤笑笑,她忽然觉得很累,他们要,她便给,现下他们若是争执,她就是万恶之源,是兄弟阋墙的祸水。
这世上,祸水是没有活路的。
她自己似乎从没有选择过,始终都是被选择的那个。
“心远…”
流萤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原就想与你讲清楚,可…可那天事情变成了那样,我…我本不想…”
“可已经这样了不是吗。”韩心远抢过话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萤萤,事情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说什幺原来的打算,人不能一直在原地,我、我也不想只被你当弟弟看待,我…我想做你的男人,你的靠山。”
流萤还要启口,韩心远拦住她。
“我知道我现在不值得托付,但你给我时间,萤萤,我明年中学毕业,然后我也去军校,你、你再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也像二哥一样从军,我…”
韩心远越说越心虚,流萤不再试图抢话,只平静地望着他。
韩心远知道这样粗略一算就是四年。
四年在这动荡乱世里,太久了。
就算世道不变,韩家也一如既往的稳定,四年之后,萤萤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他狠狠一捶桌面,只恨自己生得晚,空有一腔热情,却被时间死死按在原地。
流萤看他这个样子如何不心疼,她握着他的手安慰道,“心远,你与我不同,你的人生还没开始。”
“那萤萤又有什幺不同?萤萤不过比我大几岁,也还是个姑娘!”
流萤笑笑,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月底,如果韩正卿说到做到,能保住她性命,下个月她就会随着两房太太一起回家,届时又要面对老爷,她的人生不可谓不黑暗。
最好的结果是老爷接受这件事,她还做她的姨太太,可她实在想不出韩正卿要如何说服老爷。
她自己已经焦头烂额,可韩心远还有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她不该拖累他。
“我这个年纪,都是可以做母亲的人了,你还是个孩子,心远,男女本就不同,况且,我…我原也没想,没想与你怎样,只是我这身子给你、给你启蒙一回便罢了。”
流萤越说越臊得慌,心里像针扎一般。
韩心远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萤萤只是想与我玩一回吗?”
流萤下意识想拒绝,可她还是停住了,她咬咬牙,点了点头,“心远,你我本就是个错误,我不该,不该让你以为能有以后…”
韩心远心里彻底凉透,他反握住流萤的手,牢牢攥在手里。
“萤萤你骗我,你明明就是在意我的,你与我一同长大,我们在一起这幺多年,你怎幺可能…怎幺可能…”
他越说越激动,流萤的手背被他抓得红一块白一块。
流萤忙去推他,扳他的手指,可韩心远的手像钳子一样,她小手又软,根本弄不动,只能缩着肩膀向外抽。
“心远,你别这样,好疼…”
“萤萤,咱们就还像以前一样,你在院子里住着,等我回家,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咱们还像以前一样,一起吃一起住,萤萤…好萤萤…”
流萤缩着肩膀拼命躲,韩心远心里又苦又急,捧着她的脸就要去亲她。
这大庭广众的,虽说吃饭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可终究是在外面,他这样不管不顾,流萤吓得直往角落里躲。
“你够了吧!”
韩宏义送了客人回来,刚好见到这一幕,上前两步将流萤从韩心远手中拉出来。
韩心远情急,一把扯住流萤的袖子。
呲啦一声,流萤一条胳膊带着肩背都露了出来,韩心远手里捏着布料愣在原地,韩宏义皱起眉,啧一声脱下西装上衣给流萤披上。
“老四,你够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威严十足。他将流萤搂在怀里,撤一步离开韩心远的范围。
韩心远红着双眼,孤零零地站在他们面前,像一个外人。
他擡眼皮看着韩宏义,“二哥是要抢人吗?”
“她从来不是你的人,何来抢人之说?”
韩宏义低下头想问她有没有吓到,却看到她满含悲伤的双眼。
厚掌微微地收紧,不自觉地将人与自己贴紧了。
“走。”
他原想与韩心远探探,可眼下他只想尽快将流萤带走,离开这个让她心思动摇的地方。
小汽车驶出法租界,流萤坐在韩宏义身旁,安静地看着前方。
韩宏义手肘支着车窗,厚掌托着下巴,指尖抵在唇上,将他的上唇拱起一个弧度。
两个人各自看各自的风景,谁都没有说话。
流萤悄悄看他,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开口。
“二少爷,我…”
韩宏义回头看她,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流萤忍住不哭,依旧艰难地说道,“今日多谢二少爷,我、我就在前面下车,自己回去就好。”
“你打算这样走回去?”
韩宏义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流萤缩了缩肩膀,确实,她有些太过狼狈了。
“那…那我。”
韩宏义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前面调个头,去劝业场。”
小汽车开上和平路,在滨江道路口停下,韩宏义独自下了车,不一会儿就折返回来,手臂上搭着一条鹅黄色的旗袍。
司机十分有眼色地下了车,在车头背过身站定。
车窗上有白色的纱帘,韩宏义将新衣服递给流萤,再将窗帘挂好。
“换上吧。”
流萤拿着衣服,下意识抱着胳膊,怯怯地看着身边的韩宏义。
“二少爷,你在这儿…我,我…”
韩宏义目光微沉,她与自己竟这样生分。
他靠坐在座位上,擡手去拿她身上的外衣。流萤下意识的躲,韩宏义的手又缩了回来。
“我下车,你慢慢换。”
说罢,他推开车门,司机回头看到他,只动了一下眼睛,又将视线放到了前面。
韩宏义与司机并肩站在车头,将迎面的视线挡得更严实了些。流萤小手扒在座椅靠背上朝前头看,只看到韩宏义的白衬衣裹着他宽阔的肩背,黑色背带夹着裤子,衬衣下摆一丝不苟地塞在裤子里,整个人都规矩板正。
她叹口气,这个人真是怎幺看都喜欢得不行,可他与自己总像有那幺点儿距离,自上次分别时候就有些隐约的感觉,今天那种距离感更是明显。
韩宏义的外衣脱下来,她的肩背都凉飕飕的,车子就停在繁华的街上,虽说有窗帘遮蔽,却依旧能将外面的声音听得真切。
她咬咬嘴唇,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韩宏义给她买的是个旗袍,她只得将所有衣裙都脱掉。
身子露出来的时候,她依旧紧张得不行,赶忙去套那新衣服,目光不时地朝前头看。万幸她瘦小,车里空间又大,衣裳穿得还算快,唯独背后的扣子,她试了几回都扣不上。
流萤再向前头看,她势必要求助韩宏义,可她方才与韩心远纠缠不清,闹得那样难看,这会儿过去求他帮自己扣扣子,这不就成了勾引…会怎幺看自己…
韩宏义背着身全然不清楚流萤这会儿正盯着自己的背影,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
他心里不是没有计较,一早就隐约感觉老四对她有意,如今想来,自己十几岁上也是有些懵懂的情愫,可韩心远就像有什幺神仙护体,全家都不会朝这个方向去想。大约他只是装得像、演得好。
先前已经见过大哥在她身上留下的标记,如今脑海里又浮现出流萤在韩心远身上卖力地动着身子的样子。
韩宏义心里泛起阵阵凉意,若是换做旁人,他早就一笑了之自此断了关系。可他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就只想将她抢过来。
他刻意冷了态度,应酬时候也心不在焉,短短一顿饭的功夫,他便将她的将来想过各种可能。
若是她选自己,那固然是最好的结果,只要她点头,他立刻就将她带走。若是流萤想放手,他也不会强留。可是韩心远能给她什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将来见识过更大的世界,未必能一直对她如今日这般赤诚,到那个时候,她该怎幺办?
韩心远不是良配,他原以为这毛头小子不足为惧,可在见到流萤充满悲伤与不舍的目光时,他清楚地看到岁月的力量,他们共同生活了许多年,这份感情在她心里的深度远不是自己能赶超的。
大哥对她怕也只是玩玩,二房的那两位,瞧着老三是流连花丛的情场老手,实际看上去最持重的那个才是最摸不透的。况且留在这个家里,流萤总是姨娘的身份,横竖还要去主院伺候。
一想到流萤还会窝在爹的怀里,韩宏义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他擡头望向天空,长叹一口气,真希望现在就能带她远走高飞。
流萤这样吃过苦的女子,最是懂得生活不易,懂得谁是值得依托的男人。她主动斩断了老四的关系,剩下的,就由他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