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崎医院被一圈高耸的枞树林围着,占地广阔,绿草茵茵。
青蓝屋顶,米白外墙,尽管配色上秉持着大和民族一贯的素雅,但其繁复的西式构造无时无刻彰显着前任家主们的性情。大型的落地窗使整栋建筑更显通透,阳光好时交相辉映,犹如一座玻璃宫殿。
前庭用作医院,后庭则是尾崎一家的住所,两部分楼体仅由一条长廊相连。
自从敏夫接手了这栋建筑,每一分钱都被用来购置仪器,整修时甚至牺牲了前几任院长所爱用的豪华院长室、会议室以及造景庭园。
这座昔日气派的医院被风雨尘土反复浸泡,渐渐蒙上了一层米黄的晕影。
德子跟着男人走在长廊上,略显局促地同路过的看护士们打招呼。
“院长,这是……?”
“我们去休息室吃点东西,红茶还热着吧?”
“我们走前热了一壶新的,点心也还有很多。”
“好,你们下班路上小心。”
男人将后庭小楼里那间被落地窗环绕的全景迎宾区让出来,作为医务人员的休息区和临时会议室,靠墙的长桌上摆放着咖啡机、茶具以及院长母亲亲手烘烤的点心。
下午四点半,阳光斜斜地透过落地窗,同窗帘、家具上的影子交错,在地面投下一片悠长的光影。丝绢似的光线充盈了整片空间,将二人笼罩在这片金黄的宁静之中。
德子坐在床边的圆桌旁,远远望着窗外。
枞树林间的太阳形成了一道绚丽的金线,被翠绿裹挟着,一座小亭远远地立在庭院中央,显出几分孤廖。
“景色很美吧。”男人端着红茶和一碟奶油泡芙走到她身边,“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坐在这里看落日。”
“看着太阳慢慢沉下地平线,心里总能被那种恢弘的气势填满……不过,现在看着就有点悲伤了。”
德子笑了起来:“真像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说出的话。”
“你这家伙。”男人佯怒去捏她的脸,眼角的纹路被满室桔光照亮。
穿着白大褂,眼圈微青的男人。
空旷而泛着黄油香气的会客间。
似乎要吞没一切的霞光。
……还有,带着甜腻奶油的吻。
这些事物微妙地杂糅在一起,在德子心底留下深深的烙印。
多少年后,都市的车水马龙间,人群交错的斑马线上,她也会习惯性地仰起头,凝望天边橘红的落日,任凭灼烧的热意残留在视网膜上。
那一刻,她仿佛再次回到了外场村,回到那个糜烂而疯狂的、18岁的夏日。
那是一切的终结和伊始。
...
“村干事打电话来,说后藤田吹婆婆因病去世了。”
“今年夏天真是异常啊,这事看来还没完。”
室井寺院内,洒扫的僧人们低声讨论着。
“20年前,也有很多人因为河水而染病去世。室井家族就是在那个时候搬入了外场村,同村民们建立了深厚的联系……”
高低错落的黑松叶微微摆动,蜷曲的枝干间走出一个男人。
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纤细的发丝在落日的霞光下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紫色。
“少住持。”
僧人们俯身行礼。
他穿着深黑的和服,交领的白衣上是一截修长脖颈,金黄的坛带垂挂在身体两侧,显得那流水般柔和下延的肩部线条更为俊逸精巧。
“明天我去探望敏夫,问一问他那边的情况。”
他的声音低缓而清朗,竹箫一般优美,躁动的僧人们纷纷平静下来。
...
8月22日,月曜日。
“打扰你午休真是不好意思啊,敏夫。”
“没事。怎幺突然找我?”
身着深黑和服的男人坐在亭内,双手交叠在膝上,垂颈品茶的模样宛若一只雪鹤。室井静信低啜着红茶,隔着一层薄薄的茶蒸汽,那波斯菊般浅黄的眼眸悄然瞥向对面。
他的发小,尾崎家家主,少院长尾崎敏夫。
上次见面是在清水惠的葬礼,现下男人依旧穿着那件陈旧但熨烫得笔直的白大褂,随意地穿着t恤牛仔裤,眼圈微青,一副为研究操劳通宵的模样。
可也有很多不同。
向来挂在腮边的青色胡茬被剃得一干二净,无时无刻叼着香烟的唇间嘎吱嘎吱地嚼着什幺,似乎是硬糖一样的块状物。
……最重要的还是他身侧的人。
少女穿着外场中学的制服,雪白衬衫将少女玲珑的身线勾画的淋漓尽致,黑绿相间的百褶裙下是饱满白皙的大腿,纤细小腿被黑色中筒袜尽数包裹。
“这位是……山野德子小姐?好久不见。”
根据回忆,她是八月初来到外场村度假的新居民。她的母亲早在7月中旬就抵达此处,同广泽本家的人打好招呼定下了住处,随后父亲带着她来到新学校办理手续,由此正式在村里入住。
他还记得,一身粗呢花套装,踩着高跟鞋,波浪卷发的美妇人带着少女到寺院里拜访。女人巧笑倩兮,礼数周全,嘴里全是「不好意思,这孩子要给您添麻烦了」云云。而被她带在身边的少女面色苍白,除了打招呼外不置一词,漆黑的瞳眸间隐隐翻滚着戾气。
“您好,室井住持。”
她站起来,俯身时黑发从肩头滑落,柔顺而光亮。
“敏夫,我这次来,是听说了阿吹婆婆去世的事。”
“嗯。我昨天到她家时已经心肺停止了……德子,你坐着就行。”
敏夫叫住了意欲离去的少女,对方有些抱歉地对他眨眨眼,又坐回了原位。
静信放下茶盏,微笑回应少女。
果然很不对劲。
据他所知,敏夫自从回到外场村,一直独来独往。虽然好友同村民们都关系融洽,但除了他和几位幼时玩伴几乎没有任何朋友。
如今,这位少女竟被允许旁听这场严肃且正式的谈话,而对待工作向来严苛的敏夫一副完全无所谓的表情。默许、放任……?这是他将她视为「自己人」时才会有的表现。
来自东京,入住一个月不到的少女,竟成为了尾崎家主的「自己人」?
就算少女的家庭对医院如何资助都不可能发展至此。
少女的位置同男人之间约莫20厘米的距离,这是她被唤落座后下意识的举动。
而男人的身躯依旧散漫地靠在亭台的栏杆上,双膝分开,面对靠近的少女没有一丝一毫反应。
身体已经习惯了如此亲密的距离?
一个荒谬的猜测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