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狩猎

我循着声音望去,那些面色谦卑的臣子之中,有一个高瘦的男人正旁若无人地倚着一只酒鼎,笑着看向我们。他着一件宽大的皂色长袍,丝毫不避讳地躺坐着。

原来这就是越国的上将军范蠡。

“目中无人。”我小声说道。

越王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当初我们去召西的路上就遇见他偷袭过一次。我那一次的账还没和他算清呢。

那男子高声道:“大王贵为一国之君,狩猎击鼓这等小事,还怕是要交给我们这样日夜为国做牛做马的人来干才行。”

越王面露难色,却未开口。

从此往前十余年,勾践作为人质在郢都为楚昭王所养,直到他的父王允常病逝。在此期间,说上将军少伯是先越王允常的左膀右臂亦不为过。勾践从小长在楚国,自然是没有机会为越国做牛做马。

上将军轻笑了一声:“拿鼓槌来。”

四周寂静一片,只有秋日的徐风吹动旌旗的沙沙声。我看了一眼越王。他只用粗壮有力的手抚摸着怀里的弓箭,一言不发。那些宫人本不敢动,但见上将军招手,也唯唯诺诺地动起身来。

那少伯得寸进尺:“阿九,你在楚国长大,不懂越国狩猎的风俗。”他取过宫人递来的鼓槌,缓缓站起身来,踱步走到战鼓边上,“文种,兴宁,你们还记得吗,有一年大王狩猎,竟捕到了一头花豹……”

他口中所说的大王,并不是勾践,而是允常。此番挑衅,怕是不认勾践作新王,抑或是要给他这个新王一个下马威,处处意指他是先王的人,轮不到对勾践俯首称臣。说起来,伍相也是先王之人,可从不在我面前如此专横。我自小跟着他练习射驭之术,任起性来他也拿我没办法。

我看了一眼越王,不知不觉之中,他已经在弦上搭了一支羽箭,眼看就要举起射向战鼓边上的上将军。我吃了一惊,一瞬间,只见那支羽箭笔直地射了出去,倏忽间,分毫不差地射在了越军军旗上。

离上将军的脸只差几寸。

群臣哗然。少将军却仍轻笑着:“大王,听闻你自小与楚国人厮混,沾染了不少暴戾无常的脾性。今日秋猎,宗室的各位可算是见识了一番。”

我内心一惊:这范蠡不仅仅是要立下马威,更是要除掉勾践。这样一来……

不可!

我环顾四周,抓起身边的一只青铜酒杯,站起身来。杯中的甜酒撒了一地,我却很高兴,大声说:“赏上将军!”

越王看了我一眼,低声呵斥道:“阿镜——”

我对他笑了笑,又道:“大王箭术出众,堪比秦国的养由基,能百步穿杨。今日上将军不惜以身试险,秋猎才更热闹。中原有道,君君臣臣,上将军可知其意?”

他看向我,缓缓道:“夫人,中原的规矩就留在中原。这里是越国。”

我大笑:“上将军,天子之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秦国也好,越国也罢,既然都是奉天子之命分封而治,岂可不遵从礼义,安分守己?来,快请上将军喝酒,为大王击鼓。”

他不得不从。

我将杯中的甜酒一饮而尽,坐下身来。不远处,战鼓声也渐渐响起,由缓至急,声声有力。我看了一眼身边的越王,他的面色仍有些凝重,躲避着我的眼神。我明白,作为一国之君,他的处境似乎比我做吴王还要糟糕。

不知道为什幺,我伸出手握住了他攥紧的拳头。他的温度似乎又一次让我想要杀他的心软了一些。

我侧过脸去看他,金秋的阳光将他裹在温暖而明亮的光里,   那张英俊的脸比平时更加温柔。他的眉眼深邃,似乎是在沉思,却又总是一副饱含沧桑的样子。

令人怜爱。

我意识到自己对他不该有这样的感情。

正要抽回手,他却回应着我,缓缓地把我的手握在宽大的掌心。那一夜,他就是用这双修长而有力道的手抚摸我、逗弄我的身体……

我脸颊发热,没有注意到台下的人都在议论我与越王。他的手短暂地松开了我的。接着,我就被他整个抱了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不容我抵抗:“随我去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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