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兄妹
【这是祂的剧作,一切都只是剧作而已。】
哥哥的黑色箱子是他从小睡到大的床,狭小、阴暗、又潮湿。
他在黑色的箱子里蜷缩着身体长大,没有光也没有影子,手也好脚也好,都抵不开周围被水浸湿的纸壁,空气的闷热与潮湿带来在边缘不断徘徊的窒息感,时间长了手脚便发酸发胀,到了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他的爸爸啊,周边的人说着可怜的话,酒瓶碎在脚边,拳风哗哗,砰砰砰。
他的妈妈呢,周边的人不方便说话,叹息吹落了秋天的叶子,离开的身影小心翼翼的,说不出责备的话。
还有可怜的孩子,周边的人看向了他,大人的苦心孩子总是理解不了,别再用那双盛着答案的眼睛看着他们了,不会累,不会感到疲倦吗?眼眶总有一天会变得干巴巴的,别再埋冤了啊。
没有故意地无视,也没有随大流地旁观,只是这孩子总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体面的人做不出当众拨开他衣服的事。
倒不如说快来拨吧,哥哥忍不住这样想。
你们的眼睛反而比刀子还要锐利,一起一落,把爸爸妈妈还有孩子们的皮都剥开来给那些不清楚情况的人看,不要再只是可怜我们了,把手伸出来给我点东西吧。
因为我饿了,而挨打是喂不饱人的,妹妹还在家里等我呢,我不可以把变得不会说话的她放在家里,哪怕她变得不再爱笑,变得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只会摆出不变的呆呆的笑,他们兄妹的关系也不会因此改变。
我是哥哥,得保护妹妹才行,自己的胃因为饥饿而在夜晚疼痛地抽搐也没关系,不能让妹妹也同样挨饿。
兄妹的家就是兄妹的家,同一年级的孩子们都这样说,家暴酗酒的爸爸,因为受不了一个人逃跑的妈妈,脑袋变得坏坏的妹妹,还有总拿眼睛看人的哥哥。
哥哥总是拿眼睛看人,孩子们说。
他的爸爸曾经拿酒瓶碎开的口子刮开男孩的下巴,挂出的血痕留下了疤,但他也没有因此低垂下头,学会用下巴和鼻子看落满灰尘的地板,反而学会了擡起头看大人微微鼓出的口袋,还有蹲下身用身体环抱住妹妹的脑袋。
他没有学会正确地用嘴巴说话,而是学会了用喉咙发出呼呼的像哮喘的气流声,还有不着痕迹地咽下口水。
跪在地上,直起身子,咽下更多、更多的东西。
不会说话的嘴巴算不上嘴巴,所以哥哥只配拥有一双眼睛,和一双想要保护的手。
但妹妹跟他一点都不同,哪怕现在变得什幺都理解不了,但在从前她也是听话的孩子。
在记忆的深处,她清楚记得妈妈说的话。
还未离开时的妈妈有着年轻漂亮的脸蛋,用着年轻的声音唤着同样漂亮可爱的女儿,还未长开的脸白嫩、柔软,闪亮的眼睛里清楚地倒映着大人们的身影,那是能够与玻璃相互映衬的、干净又纯白的单纯。
\"妹妹,你不能总躲在哥哥的身后,要是有一天哥哥受不了消失了怎幺办?你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很多事情即使再努力也改变不了。\"
\"如果说什幺能被称之为特别,那大概是指逃不了、躲不掉,又能硬生生地改变自己的东西,妈妈也是这样长大的。\"
也许是话的开头颇有些哲理,女孩放下筷子发出小小的、清脆的响声,扬起茫然无措的脸,幼稚的脑袋不自觉地在记忆深处藏下了妈妈说的话。
\"而其他的普通的东西,就像是用脏了的橡皮擦一样,平日里习惯了所以想不到,可细细想起来又有些犯恶心的东西,就是普通,是一般货。\"
妹妹不知怎的记下了这几句话,还有妈妈涂着口红的漂亮双唇,颇有深意的句子蹭过饱满的红色嘴唇从唇口小心地吐露,在未来的某一天,陪伴着变得更加清脆的玻璃碎落的声音,再次从脑海中挖出想起,生生把回忆化成了虚实朦胧的梦。
兄妹的家就是兄妹的家,孩子们继续说,妹妹的脑袋坏掉后总是拿嘴巴说话。
她说就算妈妈离开了,她的爸爸也会每天亲吻着她的额头哄她睡觉,哥哥会关心地站在房间的门后,藏在半掩的门后小心保护着她夜晚的、一碰就碎的梦。
落下的琐碎的吻是美好梦境的钥匙,让她能在梦里得到比任何人都安稳的幸福。
幼小的、身为孩子的妹妹没能学会用来回摆动的手和左右晃动的脖子说话,她坏坏的脑袋反射性地学会了在感到喜爱时用嘴唇亲吻那人的眉眼,还有在听到玻璃碎掉的时候往后面退一点。
但她没学会用眼睛看人,而是学会了低下头,在安静的时候从窗户口看楼下在中午玩耍的孩子们的影子,捂住嘴巴听球拍打在地面上的砰砰声。
不会看人的眼睛算不上是眼睛,但妹妹已经没有在学校里上学,所以爸爸说她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她是完整的孩子。
哥哥妹妹变得不再相像,孩子们又开始说,大人们也会在饭后不经意地谈论上几句,但现实不是这样的。
哥哥垂下了每次被注意到时总是在看着妹妹的眼睛,他的眼睛其实被锁链锁起来藏在妹妹房门后的阴影里,妹妹的嘴巴其实是被妈妈带走了,笨笨的脑袋里总会重新想起哲学的话。
现实不是这样的,说不出口的话语越来越多地在他的心里回转,在把家里三人突然拽进的夜晚的梦里,他原本小小的,现在变得渐渐明显的喉结不着痕迹地小心吞咽了一下。
和妹妹不一样,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
哥哥看到爸爸、妹妹还有自己呆在房间的三个地方,妹妹站在房间打开的窗口那边,爸爸离门口离得很近,他自己则紧张地躺在平日里妹妹睡着的床上。
寒冷的、战栗的感觉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流窜,脊背正因害怕不断地颤抖,但他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妹妹懵懂的脸被从窗口处倾洒的清冷月光照亮,她的脸依旧白嫩,眼睛坠进了一闪一闪星星的亮光,就像回到了脸上带笑的从前。
梦里的世界是特别的,哥哥终于意识到这一点,这里还没被拉扯进三人肩膀相抵的地狱。
他能够感受到狭小的、肮脏的幸运,和取而代之的卑鄙幸福,又因此变得害怕、紧张还有寂寞。
自己躺着的床原来这幺的大,可以让三个人彼此拥抱躺在一起。
在梦里,我能像妹妹一样重新记起妈妈的话吗?
哥哥努力放松身体,这样想着,在下一秒听到了从床底响起的箱子壁垒被挤压敲打的声音。
\"有谁在那里吗?\"
他盯着黑暗中站在门口的爸爸的模糊身影,压低声音问道。
如果是在梦里,是在美好的幻想里。
心脏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他抑制不住期待的、未知的、特别的幻想。
哥哥的黑色箱子是他从小睡到大的床,狭小、阴暗、又潮湿,但如果有一天即使不说出口,也有人能理解心里徘徊已久的话,能找到被潮湿的纸壁埋藏在阴暗角落的软弱和无助。
如果黑色箱子里躺着的是勇敢的、拥有力量的大人就好了。
把箱子踢开,把纸壁蹬破,把吱嘎作响的床板掀起来。
如果能马上成为这样的大人,那该有多好。
他耳朵里传来的终于不再是孩子们把破事编织起来的歌谣,也不是邻里大人狡猾的闲言碎语。
\"...声音再压低些,不要害怕,只要回答我一句话就好。\"
被关在床底箱子里的大人这样安慰他,好像不曾说出口也能理解自己的话语,原来世界真的很大,大到自己只生活在其中的一角,还有很多没见过的特别的人在别处生活。
\"男孩,你现在是独自一个人吗?\"
\"...不是。\"
哥哥感觉嘴巴里一片酸软,牙齿仿佛也因为颤抖而无声地吱嘎作响,但哪怕长久以来被周围的沉默还有打在身上的拳头压倒着跪在地上,只要他不忘记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妹妹需要自己保护,他就能做到谨慎地弯下腰板,盯紧路上大人微鼓的口袋。
挨打是喂不饱人的,但无视、误解和在边缘徘徊的窒息感也不会把人杀死。
作为孩子,觉得世上存在没有被自己找到的特别的人有什幺不好?觉得希望终究是存在的又有什幺不对?
\"姐姐,我不是一个人,我妹妹还在这里。\"
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他也想用勇气把自己被锁链锁住的嘴巴抢回来,想要用控制不住流下的眼泪打湿房间里冰冷的空气,还有带着妹妹温度的床单。
让他来代替笨笨的妹妹哭泣就好,因为妹妹被妈妈带走的眼睛里藏着星星,如果流泪的话星星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
\"我的妹妹还在这里。\"
他哭泣着的嗓音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救救她好吗?\"
\"......哪怕...只有一个人。\"
哪怕我消失了,再也保护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