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在后

陈劲的这辆车,属于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内饰粗糙不讲,底盘低,避震也欠佳……

罗生生坐进副驾后,中途路过几段匝道,减速带一排挨着一排,颠簸的体感配合车内弥漫的气味,实在很难让人舒心。

初始路况不好,男人只管开车,没顾得上与她说话。等路面宽敞,行驶趋于平稳,陈劲扭动前镜,第一时间观察了眼副驾的状况:

“我看你面堂发青,一副挂相的表情,怎幺?是和宋远哲闹不愉快,意见没谈拢吗?”

经他提醒,罗生生也擡眸看向了镜面。

“呃……”甫一开口,胃里就蓦地蹿出了股酸腐气。她用吞咽下压欲呕的冲动,含混解释道:“我只是晕车,你别想太多。”

说完捂上嘴巴,胸口起伏,是恶心再起的征兆。

陈劲感知不对,抽神朝身侧斜眄了眼,确认她不似撒谎,便用右手拨杆调低档位,再手动摇下半截车窗,供风吹入,来醒她一些头脑。

“抱歉,忘记罗小姐是见惯富贵的人,一下子由奢入俭,怪难适应的吧?”

“……”

这话讽刺地很,罗生生闭眼抱胸,抿着嘴,没有给他回应。

“这座梁园……光从外面看,就晓得不太简单。我听传言,它好像常被宋家兄弟用来招待些权势不小的宾客。古时梁孝王刘武的典故不知你晓不晓得,他也有座名为梁园的苑囿。鉴今来看,和宋远哲的这个,倒是同名又同命,巧来兮的。”

怎幺突然扯起了汉朝的事?

故弄玄虚的。

待男人话音落定,罗生生颇感不耐地摇了摇头。她对古史不通,既辨不明深意,亦懒得多去揣摩,遂干脆不理。

边上瞧她没兴趣接茬,也不觉尴尬,一面左打方向盘超车,一面继续笑侃:“梁孝王是窦太后最偏爱的儿子,景帝后期还一度想立他为王,最后弄了个兄弟阋墙的笑话……关于这窦太后是什幺人物,我想你总该有点了解吧?”

“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就……就刘雪华演的那个。”罗生生再咽秽物,擡手轻拍胸脯:“陈警官,我历史很差的,你考我这些,基本和对牛弹琴没多大区别。想问什幺就问吧,别绕来绕去了。”

“噗嗤。”陈劲一个不忍,被她话里的实诚给逗笑:“我原本是想迂回聊些傅云的事,你既然听不进,那就算了。”

“不是听不进,是听不懂,一码归一码。”

她撇清道。

“不打紧,今天主要目的,还是为来和你聊聊眼前,了解些和宋远哲碰面的细节。”

此刻车行开出高架,转至地面。晚高峰的时点,市区到处都是水泄不通的景象。

罗生生撇头望向窗外,看边上或蠕行、或停滞的车河,神情钝涩着,不知在思考些什幺。

“你问吧,我尽量配合。”

她给完准信,车窗便缓缓升起,将车内空间重新密闭,隔绝了不少外界的杂音。

陈劲从裤袋掏出支录音笔,当着她面摁下开关,按规定流程,口述了时间、人物、涉及案件和自己警号,完毕递送过去,教她拿稳在手里:

“罗小姐,首先我要明确——宋远哲今天邀你会面,是否已提前知悉,我方曾同你就顾渊案做过调查?”

“知道的,不过是我告诉的他。当时在电话里带了嘴,他还以为我在玩笑,并没有当真。后来说清原委,估计是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他就提议见面,想了解到底发生了什幺。”

她话里词句机巧,一上来就给宋远哲开脱,定下了对方局外人的基调。陈劲听后皱眉,随即变换策略,改用严厉语气,恫吓道:

“你这种做法会有串供嫌疑,后续检方如果追究,还可能面临落罪的下场。实际越是敏感的时期,就越应注意回避,这幺简单的道理,我想罗小姐不该不知吧?”

“我就是考量过这层,所以才在事前特意通知了你们督导组——”罗生生说时,重重吁出口气,再转脸面向陈劲:“但你们一没说拒绝,二没部署行动,那我顺理成章就当是种默许。现在听你这样讲,难不成是我会错了意?”

“我们办案有自己步调,不会过份去干涉证人做任何决定。结果是好是坏,全由你自己把控。”

“哦……不过我也没做什幺决定就对了。今天和他主要还是以谈论私事为主,属于正常联络的范畴,远没到串供的地步。其实你不妨换位想想,总不可能为件没谱的案子,好端端两个朋友,就这幺老死不相往来吧?”

没谱的案子?

驾驶位听后,用余光扫了眼她手里的录音笔,短暂沉默了一阵。

“那你和这位‘朋友’都聊了哪些‘私事’?方便透露吗?”

“没什幺不方便的。他要结婚了,女方我也认识,名叫沈新玥。说来也巧,正好出事这阵,大概就两三天前吧,我突然收到条新玥发来的喜信,说她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呃……怀孕?”陈劲讶异:“这个沈新玥,我没记错,是不是全众控股董事长沈林溪的女儿?”

“沈林溪?好像是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他们上层的社会关系我接触不到,你问多也是白搭。”

“嗯,就随口一提,没打算细问。他女儿怀孕倒是挺出人意料的,事前也没人给过线报。”

“毕竟才刚满三个月,之前算危险期,出于忌讳,不好对外多说吧。讲实话,我今天会答应过来,更多就是想道声恭喜而已——”罗生生为了自证,打开手机翻到张金店的付款记录,趁红灯停动的间隙,直接转过屏幕,凑近男人眼前:“喏,这是我买贺礼的收据。昨天你派来监视我的同事,应该也知道我有去过店里,就是不晓得他们有没有给你报告。”

陈劲正陷在思考,因其突来的这下,不禁后缩起脖颈,视线轻划而过,连内容都没细看,就神色愠怒地,把她手掌给格挡了回去。

“那不是监视,是为保障你人身安全采取的必要措施。正常不会干预和汇报你的一举一动,你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哦……是吗?”

罗生生噘嘴,语气像是不信,但也没继续反驳。

“罗小姐,有件事我很好奇,说出来你别不高兴。”

“什幺事?你说就行。”

“从业至今,我也算接触过不少性侵案的受害者,然而像你这样——释怀大肚、不计前嫌,还上赶着给加害人贺喜的……讲实话,真是头一遭见。”

“呵,当时不是没给他定罪嘛……”话到这里,罗生生下意识地垂头,将自己空置的右手,握紧成拳,尔后再缓缓松放:“你别老跟着程念樟的思维乱跑,偏不信我自愿。人嘛,总会被先入为主的判断给套上枷锁,不信这个世界存在各种各样的荒诞。就比如顾渊这事,指不定最后绕个大圈,还是绕回了原点,发现不过是场意外,闹场乌龙罢了。我知道的……你们一直着急在为延长驻点寻找着契机,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必要硬往谋杀上凑,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搞阴谋论那套——”

“啪嗒”

她还没有说完,录音笔就被男人抢走,强行按下了暂停。

“啊?”   罗生生错愕:“不录了吗?”

“不录了。”   陈劲耐心耗尽:“有它在,你我都是瞻前顾后的状态,根本问不出什幺触及要害的内容。现在没了它,我问你问题,你就不必再答些虚言来浪费彼此时间……罗小姐,听好了,下午在梁园,你和宋远哲关于顾渊都聊了些什幺?我要你把能回忆的,全都如实再复盘一遍,切记不要耍滑,可以做到吗?”

“你怎幺就是说不听呢?我俩真没聊太多!宋远哲对顾渊几乎没有印象,只知道对方是宋毅的麾下,不明白你们为什幺要把矛头指到他的头上。而且……人家现在马上就要结婚生子,大好前程摆在眼前,真不至于为我这幺点旧情再去冲动犯傻……你是知道的,他脾气大虽大,但人又不蠢。”

逻辑自洽、掺半真假的谎话,向来是罗生生与他人博弈的舒适区,往昔应对程念樟都绰绰有余,更遑论拿来与这个低看自己的生人过招。

听完她的叙述,陈劲有片刻晃神。

当下车前黄灯正好转红,男人动作颟顸,发现不对,立即猛踩了一脚刹车。

罗生生先是“砰”地一下撞到额头,而后又被安全带给扯回座椅,来去之间再忍不住恶感,只见她一手捂住嘴包,一手指向路边,急切地想要对方尽快把车给靠边停住。

“呕——”

女孩奔下后,扶到棵树桩,立马下蹲着剧吐了起来。

陈劲见状,往后座伸手摸了瓶水。原想下车拿去给她漱嘴,可好巧不巧,手机偏在这时响起,来电显示为吴翯的座机……是场公务来袭。

罗生生受了大罪,吐完抱住膝盖,在地上蹲了好久也没缓过劲来。起身时这姑娘两眼一黑,往后踉跄几步差点跌跤,所幸被陈劲接住。

“罗小姐,你还好吧?”

“没……没事……”

“实在不好意思,组里刚才发来通知,说要召开紧急会议。后面的路……我就没法再继续送你了。”

不送?

不送最好!

“哦,没关系。你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嗯。”陈劲顿了顿,迟疑一番后,又再补上一句:“我想了想,有个情况还是要告与你一声——今天过后,我和同事就不会再紧盯着这边,也不会再继续打搅你的生活……”

转折有些突然,罗生生回头,颇为不解地看向他。

“怎幺……呃……是出了什幺事吗?”

“是的。”男人颔首:“顾渊死讯下午被人泄露到了网上,华夏影投出于应对,在几小时前擅自发布了一通语焉不详的讣告。”

“啊?华夏这幺做,没和你们事先通个气吗?”

陈劲抿嘴摇头。

“这不是关键,问题主要出在舆情控制上。傍晚有两个独立制片突然跳出来,实名揭发了顾渊向下受贿,向上行贿的罪行。现在外界甚嚣尘上的说法,是他的死……很有可能是在为某些高层挡灾。这类舆论你也知道,发酵极快。现在各方声音都把矛头指向了给华夏放权、让其自立影阀的中央一级部委。吴组长刚才收到上级的批评与指示,被严令要求整改。现在我们再去讨论谋不谋杀……实际已没了现实层面的意义。”

“什幺意思?”话里要点太多,罗生生一时有些难以消化:“什幺叫没有意义?”

“蓝底白字的警方通报稍后就会发布,看过以后,你就能清楚我在说些什幺。对了,有空也请替我向宋远哲敬声佩服,法理、舆论,还有官场,可算是被他给玩了个通透……呵。”

陈劲冷笑着留下这句,便毅然做了告别,没再与她续聊。

……

彼时,程念樟身处北京,正准备着《简东传》于当日的第二场路演。

自下午顾渊身亡的消息释出以后,周遭同业间的议论,就没见有过消停。

影院方大概是得到了什幺内部消息,从傍晚开始,工作人员纷纷出动,将《极速》的物料从看板区和灯箱里撤除,再改用其他国庆档电影填补空缺。

因着这层变动,程念樟借路演到访的机会,索性和这家连锁院线的华北大区经理,就节内排映计划,商谈起了变更细节,力求能给《简东传》吃进更多黄金场的资源。

就在他们相聊正酣时,这男人手机忽地震动,屏幕点亮,一连蹦出了好几条消息。

程念樟下瞟一眼,再迅速收回视线。他的面上看不出有太大波动,仍旧保持着刚才谈笑时的自得;但左手却已无觉放上台面,状似随意地盖没住手机,用指腹来回描摹边缘,踟蹰着,要拿不拿的。

自此分界,这男人的神思开始飘远,与对方答问时,不走心的泛话,也越讲越多……

两人的这场商洽,在前厅工作人员的催促中匆匆结束,程念樟到了后段,已不太在意谈判的结果,他让小谢留下代为招呼,自己则寻了片清净,背过旁人,将刚才错过的未读点开查看。

消息是卞志恒发来的,没有文字,只有一套偷拍的组图,里面按时间顺序排列,记录了罗生生今日前往各处的行踪轨迹。

男人拇指上下划动,把照片从头到尾细看过一遍,其间随各位故人登场,他的神色也在微妙间,发生着变动。

最终放下时,这人嘴角轻撇着,目光由热熠转作冷淡,表情定格嘲弄,暗暗于心间,道出了一句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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