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咱们这儿死人了!”荣衣行的小厮方哥儿搡了搡交好的绣娘阿梅。
“早些时候隐约听人提过。”阿梅压低了声音问:“你可知道是怎幺回事儿吗?”
“我认识的一人去那地方亲眼见了,我听他讲了一耳朵。”方哥儿端起讲事儿的架子,面上绘声绘色道:“西边曹家庄附近不是有座桥嘛,桥下头生了一片水竹林,那竹子大都只有手指粗,谁人家有需便自己去砍,做篱笆呀编簸箕呀,砍完以后就只剩个桩儿,你想想,那又尖又细的,可不就跟锥子似的锋利嘛。”
方哥儿捏着指头比了比,给她看那水竹有多细。“何峰瑞不知怎的从桥上掉下去了,哎哟,就那般不讨巧,刚好砸在那些竹桩上,脖子啊脸上全是扎穿的血洞,啧啧,那叫一个惨不忍睹!且眼下还未到春耕时节,那方去的人不多,无人留意到桥下,也不知他在那处泡了多久,都泡胀了,让鱼啃了些皮肉去。一老丈昨日去田里背稻草,闻见腐臭才寻过去,险些给他把魂儿吓没了!”
阿梅听他的描述,脑中冒出那副场景,瞬时一阵皮麻,皱着脸撮胳膊,“让他平日作恶多端,恶有恶报!”
“谁说不是呢!”方哥儿连连感慨。
“阿梅!张夫人那件定做的衣裳裁好了吗?”绣娘柳儿问。
阿梅懊恼地一拍手,“唉!我给忘了!煦儿姐姐告了六日的假了,这几日分担她的活计,反将我自己名下的给忘了!”
她匆匆忙忙上三楼去赶工,方哥儿没了人说闲话,也准备去找些事做,一回身正对上柜台里东家的目光,直直看着他,他身上一震,只当偷闲被抓了个正着,埋着头仓皇走开。
郁晚的眼睛虚虚飘飘的没落个实处,看似盯着某处地方,实则心思全然不在眼前。昨日有人找上她,上来就叫她的名字,递给她一封书信,说是郭小安给的。
她感叹一句这等传信方式还真是郭小安的行事作风,当下拆了信来看,他写道吴老三十有八九在羲州的月远县,能探到的最近年份是十一年前,有人曾遥遥见过他一面。
自从昨日收到了信,郁晚便一直心绪不宁。原本她执着于找吴老三是想问问当年的真相;再者,他是爹娘生前亲如家人的挚友,她想去拜访一番,看看对方近况,若需帮扶她也好出手,顺道可以问问爹娘年轻时候的事迹。
可眼下,当年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还有去见面的必要吗?二十年过去,她贸然找上门,对方可会觉得被打扰?她是那场抄家中的漏网之鱼,也不该宣扬得让更多人知晓郁家镖局主家的女儿还活着...
她的内心已两厢撕扯许久,扪心自问,她是想去见上一见的。
唉声叹气一下午,浑浑噩噩间便到了放工的时辰。
郁晚到家时发现主屋的门开着,正惊喜于闵宵竟然在这般时辰从书房出来了,两步并作一步地往屋里跑,甫一踏进门,三个身着官服的差役同时转过脸向她看来。
郁晚一怔,笑容凝在脸上,心里阵阵发凉,下意识朝闵宵看过去,他端坐着配合审问,一双眼眸黯淡无光,没有温度地看着她。
“这位便是另一位住户郁姑娘吧?”为首的官差问。
郁晚僵着身子行礼,“几位官爷好,我是郁晚。”
“别紧张,我们来问问情况。”那官差露出个安抚的笑。
郁晚心里松懈几分,原来只是盘问,还以为...已经查到她头上了。
她如往常待人般带上笑,“官爷请问,我定知无不言。”
“你刚来这处,原是哪里的人?”
“原是廊州人。”
官差闻言一咂舌,感慨地摇摇头,“廊州近些时候也不太平,数月前有个县官遭了黑手,这凶犯当真猖狂,连官员都敢杀!此事闹得不小,我们这处都有耳闻了。”
说完一时无人接话,他看向这女子,见她半垂着眼睛,脸色僵白,只当她见到当官的紧张害怕。
“这两日有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你当是知晓的吧?”他意有所指看闵宵一眼,这公子成日在家用功,竟是到他们上门才听闻此事,当下怔愣许久,问话也时不时走神。
“听闻有位何公子去世了...”
“正是。我们只是惯例询问,并非定性罪责,故而你不必紧张。”他又问:“最近十日你去了哪些地方?”
“每日在荣衣行和家中两头来回。”
“元宵节当天呢?那日该是休沐吧?”
郁晚佯装回忆片刻,看着对方眼睛道:“白日去了几位邻居家,晚上与闵宵一同去主街逛了灯会,回家后因外头吵闹睡不着,我又出门散步,恰好碰上邻居宋婆婆,去她家里坐了许久。”
“你待到何时回来的?”
“子时前后。宋婆婆孤家寡人,有人陪她聊天她很高兴,拉着我聊了半个多时辰。”她一顿,眼里带上恳切,“官爷,我知晓我们刚来不久便碰上这等事,定是脱不了嫌疑,但闵宵平日足不出户,我有铺子的人和宋婆婆可以作证,我们都是清白的,还请官爷为我们主持公道!”
官差摆摆手,“莫担心,我已经说了,并非是来问责。”他叹一声,“何公子这案子,大抵是他自己踩空掉下去的。”
郁晚似是听不进话,闵宵也惜字如金,见自己三人将年轻小两口吓得这般严重,官差们对上一眼,一致决定趁早离开。
“情况我们都了解了,多有叨扰,还望见谅,两位请安心。”
郁晚送人出门,临到对方离开时她又开口:“几位官爷,我和闵宵本就只是旅居此地,并未打算长住,眼下发生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我们有些忧心,许不久便会离开此地,到时...可会将我们视作畏罪潜逃?”
官差宽慰地摇头,“姑娘不必担心,我们未将你二人当做嫌犯,来去皆可由你们自己主张。”
“多谢官爷。”
郁晚目送人走远,关上宅门,一转身正对上立在廊下的闵宵。
暮色渐浓,尚未点上灯笼,模模糊糊看不清他的脸色。
郁晚脚下发沉,外间的凉气将她冻得手脸青白,面上僵住一般提不起笑。
她缓缓走近,喉间有些干涩,“闵宵...”
“你对我说谎了吗?”闵宵声音里透着冷意。
“没...”郁晚下意识否认,可她不想骗他,“我...”
“元宵那晚,我闻到了你身上的血腥气味。”
闵宵一锤定音,她再无狡辩的余地,垂着眼没说话。
“郁晚,为什幺...”他声音轻颤,拳握得极紧以压抑内心排山倒海般的波动,“你分明说过以后不再做那等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现下盛世太平,即使是江湖人也受官府律法管制,无人可以动用私刑取人性命...”
“我杀他,是因那晚碰上他在强暴一女子。”郁晚觉出眼热,眨眼将泪意忍下,“他行径那般恶劣,该死。”
闵宵一怔,心间漫上酸涩,“你可以用其他办法,制止他,再作为证人将他送进牢狱。”
“他那等有钱有势的人,若得官府庇护,遭殃的又是那受害女子。况且,待他出狱,那女子又要落入魔爪,这等人只有死了才能让人安心!”
闵宵看了她许久,颌骨绷得极紧,努力放平语气,“你说的不错,他该死,但这事不该由你来做。郁晚,这是官府该管的事,你动用私刑一旦被发现,罪责便要落到你身上,你要为了一个渣滓付出惨重代价,这于你不值;官府的职责未落到实处,你做了惩恶之事反要被刑罚,这于你不公。世间有太多难平之事,你管不尽,眼下尚未被怀疑,但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到时便只能亡命天涯。再有,一旦私刑被滥用,律法作为评判的准绳失去效用,便会有恶人趁机浑水摸鱼,他们杀了好人还要声扬自己是正道,到时秩序大乱,受苦的又是势弱的百姓...”
闵宵看着郁晚的脸色,心里越来越沉,压得他难以喘息,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她蹙眉看他,眼里已变得疏离,声音冷淡,“我早说过你我不是同路人。你看重律法维护的秩序,我以是非对错作为善恶准绳,律法管不到、杀不死的人,我觉得他们该死便会杀了他们。我半分不后悔杀了何峰瑞,再来一次我照样会杀了他,这便是我这等江湖人与你的不同。闵宵,手上的血可以洗净,但手上的人命洗不净,我的过往于你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吗?”
她说完便转身作势出门,闵宵仓皇攥住她的手,心上有些慌,“你要去哪儿?”
郁晚没有回头,“今晚我回荣衣行歇息。”
“不行!”闵宵将人往回拉。
郁晚手腕一挽便挣脱出来,退开距离与他对峙,“闵宵,我让你失望和生气了不是吗?你在良家长大,其实接受不了我动辄杀人绑架、违法乱纪;同样,我是江湖人的习性,我以为我可以改,可以和普通人一般本本分分过日子,但当见到那等恶行,我发现我依然想杀人,我改不了,现在我也不打算再勉强自己改。往后你做官,若我杀了人,到时你要怎幺面对我?”
闵宵眼里蕴着水汽,青白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嘴唇一开一合却没发出声音,他一时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郁晚看着他苍白的脸,冰冷的风好似吹进她的胸腔,冻僵她的肺腑。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先各自冷静吧。”
漆暗的夜幕黑压压地笼罩下来,不是逢年过节的日子,巷道里没有亮起照明的灯笼,只能隐约看出地上青石砖的轮廓。
郁晚在暗黑里走着,冷风掠过,有些迷了眼,她下意识伸手去揉,手掌捂上眼睛突然一顿。她停在原地,怔怔看着掌心的湿润,后知后觉自己已满面都是泪痕。
酒馆打烊在即,临了来了位失魂落魄的女客官,颇豪气地掷出一锭银子,“来两坛店里最好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