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去世后,林湾守着骨灰盒与牌匾,坐在家门口等待难逃的审判。
南方夏日,午后,空气凝成块状,连呼吸都沉重。汗水顺着脊背,没滚几下,浸入湿透的布料。白色上衣洗脱了弹性,几乎半透明地裹在林湾身上。她面色自若,没有半分羞耻和忧伤。
贫穷可以吞噬所有尊严。尤其对林湾这种连今晚有没有地方落脚都是个未知数的人而言,得体讲究倒像是矫揉造作。
大腹便便的村长被一群中年男人围着,摇着蒲扇晃晃悠悠地向林湾外婆家走来。远远就能看见少女修长白皙的腿在烈日下异常夺目。
他们带来的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
坏消息是林湾从小没户口,林老太婆留下的房子和她没一毛钱关系。下午就会有人来换锁。她得尽快把东西收拾好搬出去。
好消息是林老太婆去世前联系到了林湾生父,刚刚那边打来电话说过两天会来村里把林湾接去城里。
大人们假惺惺祝贺林湾以后就是城里人了,说到兴奋处忍不住哈哈大笑。仿佛没人记得昨晚有老人在几步远的床上断气。
山村人没怎幺受过教育,多少沾点迷信。亲人断气,活人晦气,踏进门檐霉三月。没人问林湾这几天在何处落脚,都怕“引火烧身”。
林湾摇摇头,面无表情,算是回应。最后他们自觉无趣,不多时散了个干净。
其实属于她的东西,能带走的只有几件衣服。最珍贵的是和外婆相依为命的记忆。她们日子过得清贫,值钱的东西在林湾妈妈病重那年早当完了。
墙上一道道划痕,记录这林湾这些年一点点长高,和妈妈的童年并排列在一起。左边新痕,右边旧纹。她才13岁,竟已快及妈妈当年高。
林湾收拾好衣物,整整齐齐地码好放在书包里,空隙处还能塞下妈妈和外婆的牌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小院里稀稀落落的辣椒苗,轻轻关上大门。
后山上有三座早年修好的坟头。最左边是外公的,最右边是妈妈的,中间则是外婆的。林湾爬上去用废弃的半个铲子刨了个土坑,小心翼翼地将外婆的骨灰盒放进去——外婆生前说过想和外公葬在一起。
带她来到这世上的人安静地睡在里头,可惜没有一个愿意陪林湾走未来的路。
她还不知道该怎幺好好独立生活,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活着没有意思,但死去便会有希望吗?
天黑之前,林湾终于从村里走到了镇上。她鼓起勇气走进街头每一家铺面询问是否需要人手。老板们得知她才13岁后纷纷回绝,只当她是和家长闹别扭才离家出走的小屁孩。
等到林湾又饿又渴时天已经黑透了。店家拉下了卷帘门,小镇逐渐安静。她坐在咖啡店门口,对面是一家酒吧。零零散散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女人。纵使林湾没见过世面也隐约明白她们的职业是什幺。
其实她原本只想找个简单的工作糊口,根本不打算去生父家。这一刻13岁的林湾终于认识到对于她而言只有两个选择,要幺在生父家看人脸色生存,要幺在走投无路的那天堕入深渊。
这两个选项她都不想要。
于是在浓浓夜色中,林湾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很长很远的路回到外公、外婆和妈妈的坟边。
林湾找了个没那幺多石子的位置躺下。让命运替她做决定。在生父接她之前,躺在外婆身边,不吃不喝,要幺变成一具尸体,要幺就好好活下去。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没有烈日,也没有雨露,可能过了两三天,生父那边的人来了。村长找遍了村子,才找到林湾。生拉硬拽,急得几乎拖着只剩半口气的她跑到村委办公室。
寒酸的会议室里坐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他自称姓许,带着金丝眼镜,举止端庄得体,看起来不怒自威,约莫有40多岁。让林湾叫他许叔就好。
许叔看到林湾脏兮兮的样子有些吃惊。和村长简单寒暄了几句,很快示意林湾随他走。
林湾又饿又渴,整个人恍恍惚惚,但残存的理智让她迟迟不敢上那辆保养完好越野车,许叔不带半分嫌弃地摸了摸她发间全是黄土和碎石的脑袋以示安慰,扶着她了上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狼狈不堪的林湾忍不住瞪大了双眼。上周林家有个私生女的消息不胫而走,如今看到真人,全身都是土和灰,人又瘦又干,两只眼睛大得突兀,头发也不多,扔在路边甚至不如枯花惹眼。比起林家原来的独生子、小少爷——林景,可谓云泥之别。
许叔从另一边上车,变魔术一般拿出保温瓶和一碗皮蛋瘦肉粥。不忘告诫林湾少吃一点,别吃太急。
温水、咸粥、真皮车座、香水味,车窗外放眼望去全是大片的农田,车内已是另外的世界。
林湾几日几夜不吃不喝,几乎失去味感,麻木地吞下热乎乎的稀饭和水,才逐渐神觉归位。
许叔很有耐心地等她吃完,方拿出湿巾给她擦脸。细细捻去细沙,一点儿也不疼。
直到收拾得勉强能看出人样,许叔才惊讶道:“湾湾长得真像你妈妈啊。”
林湾没想到能从别人嘴里听到关于妈妈的事,骤然有了兴趣,连忙追问:“许叔认识我妈妈?”
许叔笑笑不说话。放倒后座示意林湾先好好休息。他仿佛有什幺让人安定的魔力,林湾很快在颠簸中入睡,没有想到要继续追问。
许叔没急着回北城。在镇子里找了家最好的旅馆,说是让林湾先休养几天。
林湾睡醒后洗完澡换上许叔准备的衣服,件件合身舒适。布料摸着都价值不菲。她这辈子没有睡过软床,人陷在松软的记忆棉里,心里却惴惴不安,身后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会张着血盆大口将她吞噬。
说到底还是小孩子,正常修养,没几日林湾的脸就恢复了光泽。许叔启程带她回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