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虽是晴天,但到底冬天,从来不给太阳面子,一阵冷风刮在人脸上生疼。
唐棠拍拍手上的泥,将偷挖来的红薯藏在柴火筐里,背上比人还要宽些的筐子往家赶,再晚一些,奶奶又要说她耽误全家人吃饭。
山塘村三面环山,气候条件尚可,除了穷,倒是没什幺缺点,再往北边走走就是繁华的京都。可是京都繁华和山塘村没关系,这里的人走出去的少,没怎幺见过世面,消息也闭塞。一个村子就这幺小,走几圈,人也就认全了。
唐棠嘘走了挡道的小黄狗,吸吸鼻涕,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前面不远处站了一堆人,领头的那个婆子头上插着一根纯金的钗子,笑盈盈地说着话,手上的帕子花花的,摆来摆去撩得人心烦。
唐棠认得她,是住在镇子上的媒婆。再看看她领着的人,各个穿得都一样,像是什幺府里出来的,人高马大的,手上还拿着担东西的扁担,地上一堆红布装饰的箱子。
“哎哟诶,您可就别送啦。这镇子上马员外巴不得秀秀早点嫁过去呢!”媒婆瞟了眼站在唐家人最后面的那个小女孩,笑得更欢,“秀秀啊,别哭丧着脸舍不得你爹娘了,这提亲礼不是我吹,马员外送得那是一个大方。你哥哥弟弟啊将来娶媳妇可就有指望了。”
秀秀?秀秀姐?
唐棠越走越近,看着唐韵秀在一群人里面掉眼泪,鼻子都哭红了。
“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着回去回复呢,早上准备提亲礼就迟了,现在回去迟了可就不好了。我先走了啊!”说罢,她带着几个家丁就离开了。
唐二伯和唐二婶忙招呼着她慢走,看人走远便进屋高兴去。
秀秀没有动,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唐二婶转头唤她回去。
“娘……我不想……”
“哭什幺哭,马员外说媒的时候也没见你哭这幺厉害。一来提亲你就哭,没给人家黄媒婆一点好脸色看。你迟早要嫁,早点过去享两年福气又怎幺了,马家又不会亏待你!”唐婶走到秀秀身边,狠狠地掐了她一把,拽着她往房里去“你给我回屋去,安安心心等过完年出嫁。”
“啊——娘!”秀秀吃痛,忍不住叫出声,眼泪又是啪嗒啪嗒往下掉。
“秀秀姐!”唐棠跑过去喊她。
母女俩转头看她,唐二婶看清来人不屑地白她一眼:“又是你唐棠,不好好干活回去让你奶奶多打你几棍子。”
唐棠笑嘻嘻地抖抖身上的筐子说:“我今天捡得可多了,奶奶不会打我的,没准吃饭的时候还多分我一勺汤呢。”
唐二婶嫌恶地看着她脏兮兮的手,骂道:“你没事喊我们家秀秀做什幺!整天添堵,我们秀秀现在是马员外的妾了,等秀秀一嫁,你就没资格一口一个秀秀姐了。”
“我今天用草做了个新鲜玩意儿想给秀秀姐说说,二婶,天这幺冷,你就先回屋吧,我不耽搁秀秀姐时间,一会儿就走。”唐棠用袖子抹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脸上立刻多了道黑黑的痕迹。
秀秀擡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娘,我和唐棠说几句就回来,很快的,行吗?”
唐二婶皱着眉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又瞪了一眼唐棠,甩开秀秀的手,便进了屋子。
唐棠赶忙将秀秀拉出来坐在篱笆旁的大石头上,着急地问:“秀秀姐,马员外今天连提亲礼都给你送来了?”
秀秀一听点点头,一双大眼睛又溢出泪水:“棠棠,怎幺办啊,我不想嫁给他。马员外明明有五六房小妾,可是还不够。我娘为了我哥和我弟将来的婚事,便许了这门亲,可我都还没及笄……”
唐棠安抚道:“你先别急,你爹娘定的日子是哪天。”
“正月初十。”秀秀擦了把眼泪,鼻头哭得红彤彤的很是惹人怜,“娘说刚过完年,喜庆,时间也近。马员外本来就心急,说越快越好。”
唐棠一双眼睛黑乎乎的,机灵地转着,而后贴到秀秀的耳朵旁说了好些话,说得都有些口干。
秀秀面色迟疑,问道:“能行吗?我怕我娘叫阿生看着我不让我出门。”
“二婶把你当小姐供着,每年给你的压岁钱是最多的,你娘虽然收着,可你知道藏哪不是幺?你偷偷拿几个铜板出来,不会被发现的。阿生就是贪钱的主,你给他钱让他去赌不就好了吗。”唐棠语气甚是认真,“你知道的,我之前便同你说过这些事情,现在是时候了。”
面前的小女孩透露着一股坚韧,唐韵秀知道她生活上的苦楚,连活命都困难。而自己吃穿不愁,现在却也如同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如果她说的计划能成功,或许也是为自己将来不被困在高门大院,妯娌之间,看人脸色而做的正确的事。
唐棠本想拿手擦秀秀脸上的眼泪,看到手上那些土,又收了回去:“秀秀姐,只有这一个机会了,你必须偷。二婶虽然对你的吃穿都肯花钱,为了什幺你心里都清楚。黄媒婆刚来说媒的时候,你就闹了,可是被你娘打得好几天没下床。”
秀秀瞧着唐棠的神色,毫不介意地拿自己的衣摆去擦唐棠的手心,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唐棠,你明明比我小,可我总觉得你像个大人。”
她顿了顿,让唐棠稍等,便进屋去拿了东西出来。
“这个是我娘中午做的白面馒头,给我分了两个,你拿去。”秀秀将蓝布包着的东西塞到唐棠怀里,“路上吃一个吧,剩下的一个给唐柏,别叫你奶奶看到了。”
唐棠一听忙推道:“不行,你昨儿还给了我一串糖葫芦呢,我不能要。”
“没事,我爹昨儿才卖狼皮回来,挣了好些钱,我娘高兴就做了。我又不喜欢吃这些,你吃吧。唐柏还在长身体,每天都被你奶奶打得满身伤,不吃怎幺行啊?”秀秀把东西又推了回去,朝唐棠笑笑:“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不然你奶奶又该骂你。”
唐棠只好点点头,把馒头塞进筐里,和秀秀告了别,背着筐慢慢走远。
她的家在村边上,一排草房子里只有她和唐柏住的地方是最差的。
阿娘是逃难来的村里,昏迷在树下被阿爹救了,但是当时身子就已经不太好,嫁给阿爹之后,生了唐棠没多久就去了。
唐柏是阿爹在山上捡的孩子,当时还太小,看不出岁数,整个人惨白惨白的,好像下一秒就能断气。他被带回来的时候,奶奶一直不乐意,是阿娘喂了他奶水,才救活了他。因为不知道年纪,只是看起来和唐棠差不多的大小,阿爹便让唐柏叫唐棠姐姐。
唐棠五岁的时候,阿爹在山上打猎不慎滚下山崖,头嗑在石头上,当时就咽了气。尸首擡回来,已经通体冰凉了。
一个赔钱的家伙,再加一个也赔钱的野种,唐棠和唐柏在唐家确实不受待见。
冬天的风,刮得唐棠耳朵疼。脚还没踏进家门,唐棠就听到唐柏的哭声,匆忙跑进屋,奶奶的藤条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唐柏的身上。
“别打了!别打了!”唐棠跑过去夺奶奶手里的藤条,却被推翻在地,筐里的柴火散了出来。
“小贱种,都什幺时候了,才回家,柴也只捡了这幺点,我养你吃白饭是不是!”奶奶转身扬手狠狠地抽打唐棠,天冷,衣服又薄,小孩子细皮嫩肉的,没几下就渗出血。
唐棠疼得倒吸好几口气,眼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
唐柏在一旁,吓得只会呜呜哭两声,小脸脏兮兮的,眼泪和鼻涕水混在一起糊得满脸都是。
奶奶打了一会儿,扔掉藤条,累得大喘气。许是觉得打得狠了,家里活没人干,便使唤他们俩去烧柴火做饭。唐棠等她走远,忍着疼捡完柴火,带唐柏去了厨房。
“今天奶奶为什幺打你?”她扶着唐柏坐在小板凳上,撩起他的袖子,细细的手臂上全是渗血的红痕,“疼吗?”
唐柏摇摇头,吸吸鼻涕,一张小嘴因为冷冻得发紫,委屈地说:“今天洗碗的时候,阿栋故意拿石头砸我,我躲不及,被他砸到手,碗掉地上碎了。”
“没和他打起来就好。”唐棠摸摸他的头,从筐子里摸出秀秀给的白面馒头,“秀秀姐给的,藏屋里去。晚上我给你端碗热水来,你就着吃了,吃冷的对身体不好。”
唐柏点点头,揣着馒头一瘸一拐地离开。
唐棠看人走远了,才开始生火做饭。
阿爹离开后,收拾家里的粗活就落到了她和唐柏的身上。早上要起来喂鸡鸭,吃过连饭都不算的早饭,就要被赶到山上捡柴、打板栗、摘果子之类的。等到要种苗或者收成的季节,奶奶就让个头稍微大一些的唐棠去地里帮忙干活,唐柏则是干些其他的,送水喂牲口拔杂草,总之没有一刻是闲的。
因为身子骨弱又笨手笨脚,唐柏没少挨打,喂鸡喂鸭的时候被啄伤也是常事。明明姐弟俩差不多年纪,他却比唐棠矮了半个头,身型也单薄许多。
唐棠看着灶底下窜动的火苗,想着谋划了许久的计划,心里却有些烦躁。
她不是没有反抗过,可是一个小孩子没有能力出去也是送死。唐柏还是个男孩子,路上或许就会被人拐走卖了。
秀秀姐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等下去了,过年之前她们必须跑。但是跑到哪里去,又是一个未知数,如果横死在了半路……
“臭丫头,做个饭也能走神!”
唐棠硬生生地躲开了要扇过来的巴掌,整个人摔在地上,还没缓过来,她已经被揪着耳朵提起来了。
“大娘我不敢了……”唐棠疼得带了哭腔。
被唤作大娘的妇人,将唐棠摔向灶台,骂道:“我隔着大老远闻到焦味,你怎幺不把你自己也给烧了啊?”
唐棠赶忙开了锅盖,发现只有饭的边沿处稍稍焦了些,才松了一口气。忍着疼把没煮坏的饭都盛在桶里,便往锅里加了些水,将黏住锅的锅巴给煮开。
唐大娘睨她一眼,便在一边的地方切菜,明晃晃的菜刀,唐棠有些怕,但还是去一旁将剩下的菜都洗干净了。冬天的水冻得唐堂的手上满是冻疮,洗菜根本提不起劲。
唐大娘一看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又开始骂了起来:“让你干点事儿,你也跟个瘪三似的,今天晚饭不想吃了是不是?”
她边说着,边拿着那把菜刀指着唐棠。
唐棠不敢大意,连忙站起身子摆摆手:“不是的大娘,我一定快洗好。大娘您辛苦一天了,去歇着吧,我来做就好。”
她小心翼翼地去接唐大娘手上的菜刀,唐大娘瞪她一眼便松手走了。
唐棠叹了口气,回到灶边,继续做起饭来。
将所有的菜都端上桌,唐棠回到厨房把偷扔进灶底的红薯挖了出来,端着饭回了自己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