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徒子

郁晚在傍晚时辰开始发热。

因着胥山监狱的那二百来人无地方住宿,下午临时开工搭建了数间茅草棚子。那棚子搭起来并不麻烦,用竹竿构出框架,上头铺些干稻草,做出一间能遮蔽的地方就行。人多办事快,一下午就完工。

愁就愁在还有位女犯,男女有别,将人扔到男人窝里挤一起总归不像样,囚犯之身也不好让人寄宿在普通老百姓家中。正当思量应对之法时,肖捕快恰好带着人前来道明情况,说那女犯感染风寒起热,需找处地方安置。

管事的见她一副精神萎靡的病殃殃模样,一拍掌将主意敲定,让她一人单住白日休息的山神破庙,戴上手脚镣铐,再拴上两丈长的铁链,人跑不脱,和牢房无两样。

符松蒙在避风处搭好木板,铺上稻草和棉褥做出张简易的床,又托人煎了汤药喂郁晚喝下,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肖捕快离开。

郁晚从小到大不常生病,向来是病得重、好得快,发一夜汗第二日就能活蹦乱跳地下床。这回大抵是淋雨受凉引起的发热,昏沉的睡意如高山倾倒般压下来,她理好手脚腕上的镣铐,将被褥裹严实,头一沾上床铺立时睡得昏天黑地。

这几日天气阴沉,浓云藏了月亮,山神庙里被水墨浸染过般不见一丝光亮。树上的夜蝉偶有嘶鸣,林间的山鸟脆声啼啭,幽幽回荡于空寂的山谷间,映着庙里时长时短的粗沉呼吸声。

郁晚浑身虚软乏力,胸腔里像是蓄着一团火,暖烘烘的将她烤得又干又热,脑中像是坠了千斤重的沉铁,晃晃荡荡,一动便要倾倒下来。

她睡得沉却不安稳,每回一睡着便失去五感一般,除了自身感触不到外界的动静,却又因身上不适而多次中途醒来。如此反复数次,她已生出恍惚之感,想不起今夕何夕,也辨不出日夜时辰。

青石板上落下轻缓的脚步,有人踏着夜色而来。

山神庙的门缺了半扇,来人悄然无声地走进里间,停在临时搭出的床铺前。面前一片漆暗,几不可见床上模糊的人影,但能清晰听见她沉缓的呼吸,感受到她身上散出的热意。

闵宵凝目静看片刻,俯下身伸手去触摸郁晚的额头。

郁晚烧得厉害,浑身像被罩在蒸笼里,额上这一抹微凉的触感舒服得让她忍不住用脸去蹭,身上一动,神智便清醒几分。

她眼皮掀了掀,使了大力气才睁开一道眼缝,但庙里黑压压一片,全然无法视物。

她隐约知晓面前有个人,对方没有出声,一时辨不出是谁,脑中慢悠悠地转动,想起来符松蒙一直帮她忙前忙后。

是她睡迷糊了幺?还是这般晚了他还留在这里照顾她?

郁晚缓了一口气,干燥的嘴唇微启,声音又哑又慢,“符松蒙,我...”

她的话刚出口,额上那只手猛地一顿,而后对方突然发狂般捧住她的脸,力道有些大,虚影晃过,微凉的唇重重落下来,复上她的唇抵死捻磨。

郁晚迟缓地反应过来,瞬间瞪大了眼睛,心里怒喝一声:哪里来的登徒子!

她虽身上虚弱,但练家子的底子还在,白日遭了脏手,晚上又被登徒子轻薄,一时间怒气汹涌,筋骨蓄满内力纵身一翻,刹那间天地倒转,“砰”地一声闷响,对方被摔在床铺上,逼出一声闷哼。

郁晚跪压在他身上,手掌铁箍一般狠狠扼住他的喉咙,力道重得手下的喉骨连吞咽都艰难。

她正要破口骂人,却发现对方全然没有挣扎,像是甘心赴死般任她掐住命门。

“你...”她有些不解。

“离开我以后,你看上他了吗?”

他说话艰难,声音带着颤,既像怨恨,又像伤心至极压抑着哭音。

郁晚一怔,大脑生锈般反应不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她隐约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

“‘殊途陌路终难长久,情止于此各赴前程’。”闵宵荒唐地笑一声,脸上因气息不足而泛起薄红,泪水沿着眼尾落下,他恨恨看着面前的人,“你说与我‘难长久’,他就可以?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郁晚手上一颤,被火燎到一般猛地撤开,她僵在原处,唇上麻木地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这是她写给闵宵的诀别信。

眼前的人是闵宵。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突然变得柔软,而后密密麻麻的甜蜜与酸涩一齐漫上来。

许是病气正等着她变回软弱的这一刻反扑,一瞬间昏胀感侵袭而来,热气涌入脑中熏得她意识混沌,身子沉沉欲坠。

无论是真实还是幻梦,眼前的人是闵宵,她放纵自己软倒下去,趴伏进久违的怀抱里。她忍不住蹭他颈间微凉的皮肤,闻嗅他身上清冽的味道。

大抵人生病的时候比往常脆弱些,她眼眶热着,隐隐有泪意上涌,口中喃喃地抱怨:“我好难受...”

闵宵僵直地躺在床上,视线落在虚空,身侧的手指紧紧扣着下方的被褥,心好似被生生剜去一块。

她把他当成谁...

“好难受,抱抱我...”

身上的人难受地扭动着,不停用她滚烫的脸颊蹭他,干燥的唇一回回擦过肌肤,不安分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口中说着撒娇的话,可怜得让他心颤。

他们好似还和从前一般亲昵,仿佛这四年的分离从未存在过。

可这份亲昵还是属于他的吗?

“为什幺不抱我...”她的唇细细吻他颈侧的肌肤,话语委屈又哀怨。

闵宵垂下眼睛看向身上的人,他的心忽然变得又软又热,砰撞着催促他。

此刻她在他身边,在他怀里,他分明日思夜想过那幺多回,何必违背自己的心意。

指尖轻轻一颤,而后手臂收拢,紧紧环抱住身上的人。

他听见自己妥协的声音,“好,我抱着你睡。”

眼前的白光亮得人躁动不安,郁晚面上皱起,无意识地转动着头想躲开这恼人的光线。

睡意渐渐消退,意识回笼,睫毛颤动,而后眼睛悄然睁开。

天已大亮,约莫是个晴好的天气,日光从缺失的那半扇门里投进来,落下一片漾动的光影。

郁晚撑手起身,面上惺忪,发着怔四处量看。庙里昨日简单收拾过,现下空空荡荡,山神像腐朽残破,香灰上又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昔日的神邸如今无人问津。后山上不知名的鸟雀扬着嗓尖声啼鸣,凄厉悠长,听得人心空怅然。

视线落回自己身上,床上只有她独自一人,被褥和昨晚入睡时一般规整盖着。手指蜷了蜷,掌心仿佛还存留熟悉的触感,与四年前一模一样。

难道是梦幺。

郁晚兀自静坐,心绪杂乱如麻。

不多时有位当地大娘上来给她送汤药,郁晚托她帮忙给肖捕快带个话,她身上已好受许多,烦请给她解开镣铐。

肖捕快来了一趟,问清情况后带着郁晚回到河道。

她找到昨日做工的河段,符松蒙依旧在原来的位置。

“你怎幺下来了?多歇息先把身体养好,我已经替你告过假了。”

郁晚应一声,却又没走,探究地盯着他看。

“怎幺了?”符松蒙问。

郁晚支支吾吾,“你昨日何时走的?”

“你喝完药我就走了。”他暂停手里的活儿,等着她的问题。

果不其然,郁晚又问:“你下去的时候可有碰到什幺人?”

符松蒙摇头,眉间忽然一动,急问道:“昨晚有人上去过?”

他话语严肃,显然是想到昨日白天对郁晚动手动脚的肥头男子,此处人多,保不准还有心怀不轨之人,郁晚虽武艺高强,但昨晚她病得厉害,万一发生不测...

眼见着他的面色越发阴沉,郁晚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我随口问问。”

符松蒙松懈下来,“你去歇息吧。”

“我在这处待会儿。”她心里乱得厉害,不想一个人待着。

午间放饭时辰,肖捕快领着一队人上岸用饭。正过石板桥时,他突然朝后打手势,示意噤声,让所有人靠边让道。

桥正中迎面走来数人,几位武侍隔开人群,浩浩荡荡的县官班子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知县姚魏安口吐飞沫,嘴上急得起燎泡,意图用他三寸不烂之舌在长使大人这处补救补救。

洛房端左耳进右耳出,敷衍应几声,眉间不耐烦地蹙着。

这徐远县上下尸位素餐,拿着俸禄不干实事,长应河本该每年都着人清理一回,却因这处非繁华之地,百姓也安分不闹事,便一拖再拖,恰逢这回大雨冲塌半座山,淤积的泥沙直接将整条河道堵死,若非有旁的河道分流,附近的百姓都要遭殃。任凭姚魏安如何替自己开脱,怠政之过他都在所难逃。

郁晚悄悄擡眼打量这一行人,最中央那位大官虽形容肃正,旁人难以察觉出异样,但她这等练武之人一眼就看出他有伤在身,他的左手一直掩在袖下未动过,面上也有几分失血的气虚之色。

是因纠察地方官员,查出威胁到对方仕途之事而遭到黑手吗?

视线移到他侧后方,闵宵面色冷肃,目光凌厉,对这帮徐远县官员如出一辙地厌烦。

郁晚心绪复杂,闵宵如她所想地成为一位好官,却也做着得罪人的事,时时有性命之忧。

她一时看得忘神,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淡漠的眼睛,郁晚身上一凛,本该垂下头以免冒犯人,却忽然鬼使神差地挪动视线,落到闵宵的脖颈上。

她有些不确定昨晚是梦境还是现实,如果是真的,她那般大力道掐了闵宵的颈子,当是会留下印子...

可惜,闵宵今日的衣领有些高,压得严严实实,她的眼睛勉力往他衣缝里钻,还是看不分明。

许是她目光太猖狂,闵宵的视线变得不悦,冷冷瞪她。

郁晚撇一撇嘴,老实垂下眼睛,不给看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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