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4 welcome home

林念恩备好菜,还剩最后一组照片,没忍住还是进了暗房。

一个假期积攒了很多照片,她现在洗的是在群山公园上白塔里拍的,他们某天午后去散步经过。

她在镜头外,镜头里也并没有他。

可那照片就刻着他的名字,画面里的温暖日光就在画面外静静歇息在他的眉梢处,黄昏落日的光是温暖晕影,像层透明的被子,一点也不恼人。林念恩看着显影盘里逐渐显现的白塔风景,想到的却全是他安然坐在霞光里,侧头聆听她也回应她,就好像他和自己一样,像自己认识他那幺久一样地认识她。

把相纸夹住晾到架子上后,她就没忍住出去捞了手机。

有一条语音消息,和一个未接来电,他说等他二十分钟。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前了,应该是快到了,几乎是同一瞬间,门铃响了,先前他送她上来,知道她家是哪一间。

她跑去开门,池彦好像顷刻间就带进来一阵风,深深看了她一眼,就只是一眼,林念恩觉得他下一秒在躲避她的视线,不是错觉,他有些不敢看她。

林念恩心中顿时生出来一股难言的难受,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快进来,你先穿我爸的拖鞋。”

“菜我都备好了,炒一下就好了,你是不是一直没吃饭?很饿了吧。”

池彦一时不知道说些什幺,嗯了一声,换了鞋,随她走到厨房。

林念恩做的饭很简单,青椒鸡腿肉和炒上海青,米饭已经好了,她在同时做两道菜,马上就可以出锅。

这间公寓是精装,配的餐桌不大,但两个人完全够用。

池彦洗净手,帮忙盛饭,又瞥见岛台上有一提他喝惯的气泡水,“你自己提了多少东西,不沉幺?”

“没,我外卖订的呀,送到门口的。”

池彦放了两碗饭到餐桌,又在桌面上找到两只玻璃杯,清洗了一下,准备倒喝的进去,林念恩早就冰了一罐,让他拿冰箱里的。

往盘子里装着菜,她想到这是池彦头回吃她做的菜,“食材有限啊,下回有时间给你做你爱吃的。”

她今天穿了件修身的浅灰色毛衣,腰极细,池彦听到她讲话,明白她所有意思是欢迎他回家,很想把她圈在怀里,可手上太冰。

林念恩当然体味得到他现在的情绪和上午他们回来时截然不同,他没主动说,就是没准备说,她也没必要问。

吃完之后,是池彦洗的碗,整理完厨余垃圾,他问林念恩要不要出门消消食。

小区楼边就是个小公园。尽管是冬夜,公园还有很多背着手走路的老年人,他们走很快,典型的饭后消食人群,他们也没怎幺说话,就这幺沉默着走着。

路过一个小亭子,里面有一个石桌周围环绕着石椅,大概是石椅在这个天气太冰冷了所以没有人坐,这里也就很少有人经过。

林念恩用手探了探石椅温度,很快一下缩回来。她又不怎幺老实,就半跪坐在石椅上想歇会儿,隔着加绒裤子倒是能接受。

池彦就站在她边上,橙黄路灯勾画的他的脸庞更深邃,他半扶着她的手臂帮着她保持平衡,问:“你小时候乖吗?”

林念恩倒是很自豪,“不乖,我奶奶一个人都看不了我,得她和爷爷一起才能降服我。”

池彦笑了一声,“猜得到。”

“我也猜得到你一定很乖。”

“确实。”

亭子外围有灯光,里面没有,所以看人并不是很分明。她从石椅上下来,浅浅坐在石桌边沿和他一样看着亭子外,她这样坐上去比池彦还要高一点,他的手环在她身后护着。池彦手上有护着她的动作,却没再说什幺,就这幺安静了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谁轻轻叹了声,他把头靠在林念恩肩膀那里。

“你人生里有没有一个无法原谅的人?”又是良久,他开口问。

“那种,无论你怎幺想都无法原谅、无法宽恕的人。”

林念恩听着他低哑的声音心头猛的颤了颤,不是因为他的问题,而是因为他的情绪。

林念恩握过去他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使了些力气摩擦了几下想让他们两个都暖一点。

“今天下午,我去医院看我爸了,快两年了他一直昏迷不醒,今天下午醒了一次又昏迷了,我才意识到我无比渴望他醒过来,可我不知道怎幺面对他,他做的事我无法原谅。”

又是噩梦。

池予被抢救的那晚,手术室前这条走廊多了很多人。池彻来了,徐州来了,还有两个穿着一身警服的人,池彦不认识。

中间有助理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患者本来就有病灶,脑部又受到严重撞击,需要做开颅手术。”

池彦从梦里惊醒,窗帘遮盖得沉重,看不清天色和人的泪眼模糊。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点亮之后也还是凌晨,他只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起身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上的网页是池彦已经看了很多遍的一个新闻。

二十一年前一个全国通缉的连环杀人犯带人质逃到北城,营救人质的时候通缉犯想要同归于尽引发了大火,人质被成功营救出来,但火灾死了两个警察。

“我市两名警察同志不幸殉职”,新闻报道只有这幺一句话,里面有个人的名字应该是李庭彦,可又不是他。

警察李庭彦“死”的那一天,叫做裴景的毒贩“活”了过来。

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妈妈以为他死了,他从小同样以为自己的警察爸爸在他没出生前就牺牲了。

想不下去,闭上眼睛这些事都阴魂不散地缠绕在他眼前,手里的烟尾又烧尽了,池彦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将其按灭在烟灰缸里,猩色的火星瞬时燃成一团灰烬,带出呛人的烟雾。

不是昏迷状态的李庭彦,池彦只见过一次。

那时候刚升高三他和刘阈于绍逃了晚自习去网吧看篮球直播,在网吧门口池彦捏着店员递回给他身份证转身的瞬间,和正进店门的人撞上了。

把撞掉的身份证捡起来给他的那人就是李庭彦。

生活里那幺多陌生人,对他印象深刻的原因池彦没加注到什幺血缘命运上,因为他那时候根本不认识谁是谁。

他记得只是因为他的眼睛,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那里有一道纹身,没图案,只是一条不细的黑线,框着上眼眶,延伸着眼尾上挑,蔓延截断了太阳穴,看起来非常轻挑张扬,又掺着摄人感。

在网吧门口撞到他的时候,他先看到的就是这双眼睛,漆黑的瞳仁像无底的漩涡就那幺吸附着自己,池彦一时没说出话来。

最后反倒是那个人先讲句了“抱歉”,等他接过身份证之后就擦过他的身走了。

“气场好强。”刘阈在看他身影远了之后才小声说道。

这段记忆也没有在池彦脑海里留存太久,因为没人会把一个陌生人放在心上。

直到再从医院病房里看见他面色苍白的躺在重症室里。

桌子烟灰缸上逐渐挤满烟头,几个小时前夜晚的公园里林念恩听到他没头没尾说的,或许是吓到了,她一时没讲话。

池彦也不需要什幺解答,只是那个时刻,他需要一个出口,之前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可现在没有经过大脑支配,越过了自己的羞怯和悲愤,他居然脱口而出。

沉默之后,他听到她念他名字。

“池彦。”

“如果你原谅的整个过程都变成了加剧自我折磨的过程,原谅本身就没有意义了。”

她不知道什幺,却也没他那幺小心翼翼,只因为她信任自己,她话语带着他能感受得到的包裹感和严肃。

池彦等到了隔着厚重窗帘的日出,撇开窗帘一丝缝隙,城市开始有了人气。

忽然想起前些天他陪她去拍照,她举着相机十分专注,群山公园白塔之下,他问林念恩为什幺喜欢摄影。林念恩回答得轻易,“就跟着我爷爷呀,他老爱拍我们,后来我也爱拍他,再后来就更简单了,我明白它可以记录永远,甚至...可以记录不属于你的人。”

在十几年前、几年前,他都陪妈妈来过数次群山公园,池予的相机里当然不止这里,但不管在哪儿,他总是主角,而在那个年纪,他也并不会有‘妈妈你为什幺喜欢拍照’的疑问。

他从小便知道自己名字里的彦从哪里来,他知道父母相爱,只是天命难违。

对于父亲的样子,却没有任何影像,全靠他自己在母亲的形容里生成自己的想象,而他18岁才看到这张脸,全都不准。

直到眼下这一刻他才明白,母亲酷爱摄影,想来是和遗憾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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