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我都喜欢你

人说谎话往往只是难在开口,一旦时机合适非说不可,张口讲了第一句,后面的谎言便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恶人也好,善人也罢,想骗人的动机不管如何,都改变不了欺骗对方这一行为的本质。过程错了,结果就永远对不了。

所以才常有人将谎言比作滚雪球,越滚越大。雪球的结局要幺是将别人卷进去夺人性命,要幺就是撞到不可撼动的山崖自己粉身碎骨。

因为,雪球一旦滚动,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先前我那般,是被白蛇下了药。因为我不肯从它,它就……”

我并没有被下什幺药,我只是与白蛇合谋欺骗你们。

眼神垂下闪躲,语气泫然欲泣,连语句的停顿都带着欲言又止的算计,为了让谎言更像真的,我这样费尽心机。

“我……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没有寡廉鲜耻,没有想主动勾引你们……”

不,我是的。我用龙淫之气控制你们动情生欲,我自己却是清醒地主动投身欲海里享受极乐——什幺为救敖潭付出代价,是目的却也是借口,说到底我就是耽于性淫。

“对不起,是我的错……”

谎话连篇的最高境界就是假里掺真。确实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从一开始我就对不起你们。可是这声“对不起”还要掺杂在成堆成堆的谎言里才能说出口,多可笑又多可悲。我这道歉名不副实,你们姑且一听,毕竟毫无诚意。

“这件事情,你们就忘了吧,就当我们三个……从来没有发生过……”

其实啊,以退为进总好过纠缠不放,欲擒故纵总强过咄咄逼人。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了,怎幺可能会忘记,又如何当做没有发生过。先放手的人哪怕只是惺惺作态,被放手的人总要耿耿于怀。

她用力抽回百川握住的右手,又想去抽被凌若谷握住的左手。

前者顺利,后者失败。

“我不放。”凌若谷望着她,修长的五指将她的手捉住了就不肯松开。他眼神坚定,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少女擡头看了他一眼,心中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一片钝钝的铁片刮了下,没有流血,可是有点让人在意的疼。她忽略掉心底叫停的那个声音,小声说:“我还会帮你化解煞气,你放手。”

百川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暗光,她可知道自己对若谷承诺了什幺?

“我不放手。”凌若谷一字一顿地说,少女今天的眼泪让他感到不安,明明她说的是让他现在松手,可他却好似觉得他一旦松开手,她就会做下某种决断,与他划下某个界限,然后鸿沟顿生,此生再也无法逾越。他不是感性的人,却在这一刻被心里的联想或者说是预感惊到,所以哪怕逆了她的意思,也不肯放手。

心中没有预期的窃喜,明明他的情意呼之欲出,她却有点为他难过。

感觉很糟糕,可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你!”她似乎别无办法,力气又不比他,挣不脱他的钳制,只好任他握着手,“你何必这样,我都说了会帮你化解煞气。”说到后来,语气软了几分。

百川默默地站在少女身后。其实他刚刚也不想松手。可是他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又不想勉强少女,更没有底气如师弟这般态度强硬,迟疑之下,还是松开了少女的手。

而现在,眼睁睁看着师弟将少女的另一只手也握住,语气坚决地说,“和煞气无关,是我不想放开你。”时,他明明白白地感到,他后悔了。

刚刚,这只手,他握住了的。

他垂在袖中的手指虚虚拢起,那是牵住她手的姿势,只是什幺也没有抓住。

兰珊没有回头看他,也不知他心中的纠结。她只知道,他松开了她的手。

果然,仅凭两次肌肤相亲,怎幺可能撼动对谁都翩翩君子的他?

想来,她现在于他是不同于旁人的,可也仅仅是不同罢了。

有些……不甘心……

这样的念头简直令人唾弃啊……

兰珊在心中自嘲,果然被放手的人总归要耿耿于怀——她这幺快就成了更在意的那一方。

可是,她却要演出毫不在意、甚至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百川,不早了,你回房歇息吧。”她站了起来转过身,手背到身后站直,仿佛坦然无比。

她仰起脸看着从刚刚就一直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的百川,一张俏脸上的表情渐渐趋于沉静,只是双眸带着湿润的水光,让人总忍不住想要凝视。

百川听到逐客令措不及防,有些尴尬,“我去让小二……”

“不用了。”兰珊打断他的话,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对得实在有些快,她无措半晌才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我还想和若谷说几句话,待会儿他顺便帮我去和小二说下就是,就不用麻烦你了。”她越发客气生分,像是说要当什幺都没发生,就可以真的什幺都没有发生。仿佛在她的时光里,她已经做主,将他们之间的事一退再退,退过了洞府的疯狂,退过了山洞的缠绵,退过了下山时的温情,退过了山上的熟悉,退到了当初她昏迷醒来,在师傅的简短言语中,她有些陌生又有些距离感地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百川。”——甚至不是后来那不伦不类的“百川大师兄”。

仿佛海边的潮汐,涨潮时呼啸而来,拍打着他的心,淋湿了他的鞋袜,可退潮便将所有痕迹都抹平!只留下他从足底蔓延上来的寒意。凭什幺……明明都是发生过、存在过的事情。

一口浊气从肺腑升到心头,再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他心生烦躁。

他是“百川”,师弟是“若谷”……

她对凌若谷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这还是第一次去掉姓这样亲昵地叫他。

凌若谷忍不住又去牵住她的手,心情犹如井里的水桶,时上时下,吊水的绳子在她手里,任她拉扯,水花四溅,波纹震开。只是,他没有忽略,她在叫师兄离开时,背到身后的手却握紧了在颤抖——师兄没有发现。

可师兄一向细心……凌若谷张开自己的手掌将她小小的拳头包裹住,怕她的指甲伤了手心,他小幅度又不容拒绝地掰开她死扣朝内的五指。

手被卸了力,整个人的气势都仿佛散了一般,兰珊不由退后半步,凌若谷张臂托住她。

在百川看来,却是她忽现倦色,而后依偎到了师弟的怀中。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被良好的教养与风度掩饰住,“那你们别聊太晚,你睡前进食容易积食,多吃些容易克化的。”

他慢慢转身走到门前,兰珊忽然叫他:“百川大师兄。”

他停住脚步,心里竟因为她的称谓而欣喜了一刹,少女却好像发现了自己脱口而出的不对,又急忙更正:“百川,谢谢你,刚刚帮我绞干了头发。”

“不客气。”他的声音温润如往昔,因为没有回头,少女看不见他脸上的勉强。

直到师兄离开后,凌若谷才慢慢按住少女的肩头,将她转向自己,然后伸出手臂将她抱住。

他庆幸自己和师兄做了不一样的选择。

她也许看不出来师兄的情绪,他却可以。

他看得出,师兄放开她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

他还看得出来,少女有些失落。

“既然不想师兄走,为什幺不开口?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会留下来的。”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却问得很直接。

“他该走了。”少女有些疲倦,所以任他抱着。他的怀抱很温暖,年轻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这才是所谓心动的声音吧……少女有些羡慕地想,可惜她没有。

因为是她开口,所以百川才留下来,这样的程度,想拿真心血,是不够的。

所以,不如先让他走,放他走。

她也还有一步棋要走。

到时,他会回来的。

可是,她明明胸有成竹,为什幺还是会觉得心慌呢?

“你为什幺要留下来?”她离开凌若谷的怀抱,轻轻地问。

“我想留下来,无关煞气,只是因为,”他语气顿了顿,有一瞬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告白会被拒绝,可此刻已经忍不住想让她知道,“我喜欢你。”

兰珊一怔,没有想到会听到他的表白。

她静默了一刹那,才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什幺?”

可不等凌若谷回答,她又抛出一堆问题:“你是喜欢我身上的寒气,是喜欢我的身子,还是喜欢我对你的不理不睬?你了解我什幺呢?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幺样的一个人。”她问得又快又急,仿佛在宣泄着心里的情绪。

凌若谷原本便寡言,此刻更是只言片语都答不上来,怔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句:“都喜欢。”

“你……”兰珊原本已经准备好,她说的每一句,凌若谷只要反驳其中任何一点,她都有话等着,可没想到他竟然干干脆脆地承认,全都喜欢。

她一时词穷。

“我承认,是因为这些才开始喜欢你的。可现在,要是没了这些,我还喜欢你。”少言寡语的人,说起情话来也独辟蹊径,“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什幺样的人,可不管你是怎样的人,我都喜欢。”

“可我要是个坏蛋呢?是个骗子呢?”兰珊情绪有些失控,想收声已经来不及,索性真真假假地质问。这人为什幺不按常理出牌,她没有反驳得成他,还在他的表白中狼狈后退,几乎想逃。

“你这幺好,怎幺会是坏蛋和骗子?”凌若谷不知她为何这样激动,却问她,“别胡思乱想了。你哪里坏?你骗过我什幺?”

我坏得很,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我想从你心头,骗走一滴真心血。

兰珊抿紧嘴,生怕自己真的会控制不住尖叫出真相。

明明是引他入瓮的圈套,怎幺就把自己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别多想了,你的身世女娲族在查就够了。就算你真的是坏蛋是骗子,我还喜欢你。”他张开双臂想抱她,总觉得她似乎很不安。

她回避了他的拥抱,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喜欢你呢?”

凌若谷默了一瞬,似乎从她一个接一个的提问中感知到了什幺,他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喜欢谁?”

兰珊勉强一笑,“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是师兄?”他问,感觉到手中的柔荑僵了一下,“还是……师傅?”

兰珊回避他的视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幺,难道我还能同时喜欢两个人不成?”

凌若谷望着她,他明明问的是师兄还是师傅,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反问的话里,说的却是“同时喜欢”。

她自己显然还什幺都没有察觉。

他的心在下沉,分神的瞬间,她抽回了手。

“你们三个人,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能从手上看出一朵花来,固执地不肯再擡头看他,“没有什幺喜欢不喜欢。”

凌若谷的心回到了原处。

他轻轻说:“那我还是喜欢你。”

仿佛怕她听不明白,他完完整整地把话说了一遍:“不管你喜欢谁,喜欢一个人,还是喜欢几个人……我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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