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和十三年腊月三十,长安城。
凛冬星回,雪虐风饕。
李雁云手捧着贴满咒符的匣子,走出地宫最后一道八卦重门。一擡眼便看见玄元宗出身的司天台冬官,正敛着袍袖等候着自己。
李雁云将匣子收入芥子囊,掸了掸袖子,拂去扭曲缠绕的黑红阴气。
冬官恭敬地弯腰行礼,唯恐礼数不周,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怎幺来了?”
“本不想惊扰你们,只是来取样东西。”李雁云回道。
“您若有什幺需要,传声告知弟子即可,何需您亲自下山一趟?”冬官语气关切。
李雁云弯起眉眼道:“顺路而来,不麻烦。”
日光穿过花影间隙洒落在地面,疏影斑驳,李雁云站在光影中,透出一种虚幻的朦胧。
冬官垂下双肩,吁了口气,紧绷的身体稍稍松懈下来。
这位真人看着不过双十出头,可辈分往上倒不知能高去哪儿。性格也是十足地温雅和善,总是未语三分笑,对小辈极好。
冬官嘀咕,总说修道之人薄情寡欲,寡欲是真,薄情真不见得。
这不,他们老祖宗慈祥的很。
正说着,一声尖细的“避道”传来。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自宣政殿外的紫宸门前来。距重门十步外,身穿明黄朝服的女子秉退羽林卫与左右服侍的宫女内侍,独自来到李雁云面前。
是当今圣人。
“李道长,许久不见。”
“陛下龙体康健。”
圣人御极数十载,雍容威严,对李雁云仍极为敬重。
“地宫里的东西,贫道取走了一半。”李雁云看向女皇,神色温和:“贫道得离开一段时日。”
“您要去哪儿?”
李雁云道:“南疆。”
这句话,仿佛一句咒言。
女皇拧眉,默然不语。她承天命而生,刚出生便立为储君。先皇不愿她居于深宫锦绣堆中,长成何不食肉糜的废物,自小便将她带在身边培养。
有回前线战事吃紧,先皇于西凉军营夜见斥侯,传报间,隐讳地提及这位国师与南疆有渊源。
至于是何渊源,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可先皇显得很是忌讳,不愿多提。
多年过去,那些知情者早已不在人世。
数十年盛景,天下承平,国师又长年隐于太恒之东,这些模糊的往事也无人再议。
“陛下不必担心,这不会削弱长安城的防御。”李雁云宽慰道:“今夜元祀,会再开启一重防护,有司天台的人在,长安无虞。”
“有您一席话,朕甚心安。”女皇看向冬官,嘱咐道:“让司天台的人好好准备。”
冬官本压低身子站在园林丛边静候,未曾意料女皇竟注意到自己,也明白这话是让他退下别待在这。
他立即诚惶诚恐回道:“下官遵旨。”
见女皇欲与国师长谈,队伍最前方的女官以眼神暗示,仪仗队领意悄悄后退,垂首等候。
花荫下,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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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傩队伍提着熏烧艾木的铁笼,于朱雀大街上列队而行,红衣鬼面,吹横笛,甩长鞭,持桃木剑斧起舞,演绎着擒妖捉鬼的戏码。
孩童们被吓得四处逃窜,大人们抚掌叫好,爆竹声劈啪作响,吆喝声此起彼伏,街道上烟尘缭绕,纸屑飞旋,热闹非凡。
国师将于今夜元祀大典上执行祝祷一事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长安。
“嗳,你们听说了吗?今晚祭祀典礼是由太霄国师执行祝祷。”一食客眉飞色舞道。
包子铺老板掀开竹笼蒸盖,腾腾热气飘散,勾得路上行人频频回头。他弯腰查看柴火,又起身揉着面团与客人闲聊。
“听说了,司天台的人早早在凝观寺准备呢。”
隔壁卖樱桃饆𫗩的年轻小娘子探出头,好奇问:“国师?原来真有其人。”
正元佳节,普天同乐合家团员的好日子,人人脸上挂着笑意,这气氛比往常更热络,东家长西家短的兴致也高涨起来。
牵着孩子游年街的妇人递出两枚铜钱,拿了一份刚出锅的菜包,回那小娘子:“是有其人,我姥姥见过呢。只不过国师多年不曾露面,也不知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老夫也见过。”拄拐的老者回忆:“国师上次露面还是在圣人登基大典上,那时圣人才刚及笄;如今小太孙都出生了!”他叹道: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
“修道之人不都长生不老吗?”接话的是个年轻衙卫,趁着轮值空档出来闲逛,恰巧听见有人谈论国师的事儿,忙不迭加入其中。
他戎装英挺,脸上带着几分憨态。搜肠刮肚思索一番,才想起那词:“我听闻那些仙门修士不需五谷饭食,光凭吸收吸天地之气便能存活,叫作……屁……屁股?”
“说啥呢!是辟谷!”
众人正哄笑,只听那稚嫩的怒音嵌进人群,齐齐望去,是个十五六岁穿着道袍的小姑娘。
她皮肤白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服服贴贴。道袍领子滚了圈毛,脸颊上两团红晕,看起来像个兔子精,娇小玲珑。
仔细一看,她背上竟背着一柄寒铁剑。
修仙之人特有的打扮。
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背着师父偷溜下山的瑶岘。
见众人望来,她忽觉自己语气不善,慌张低下头,嗫嚅道:“你......你们说的元祀,是什幺时候?”
“日落后。”那衙卫热心肠,也不计较她无理,提醒道:“姑娘你若想近看,现在就得去排队。时间晚了,可能得爬树上才看得见。”语毕指向皇城西北处那由青石砌成、底方身圆、足有十丈高的凝观寺。
瑶岘一眼便瞧见远处醒目的高塔,心中一动,立刻擡脚欲行;然刚迈出几步,又转身向衙卫拱手道:“方才失言,请军爷恕罪。”
“小事小事。”
那青年挠挠头,心中暗想,小姑娘脸皮还挺薄。这些道士似乎并不如传闻中那般高不可攀。
至日暮时分,气氛愈加热闹。
人说长安,九州不夜城。
今夜家家户户在庭院点燃篝火,混着草药与香料燃烧。这是自商朝流传下来的习俗,薰香祭神,驱逐旧年恶鬼,称为“庭燎”。
天色暗了下来,连日来的大雪忽而骤停,整座城灯火繁盛,没一处不明亮。
此时满城百姓聚在凝观寺下等待,翘首以盼,只为一睹传闻中的太霄国师。
时辰到,僧侣合力敲响大钟鼓;笙簧奏出浑厚空蒙的乐音,宏远无边。
繁星下,灯楼上,身负长剑的白衣女子于火光中擡起双手,夜风鼓起衣袂,悲喜不入眉眼,似是仙人踏着碎光而来。
那半张脸掩盖在白罗蔽面下,众人见之如遥看山月。
女皇从国师手中接过永宁符,在百姓的欢呼中掷入龙纹大鼎。
青烟缓缓飘升至夜空,向天祈祷帝国来年风调雨顺,安泰繁荣。
人们兴奋又欣喜,呼喝着万岁,瑶岘踮起足尖,伸长脖子殷切观望,试图找寻那人的身影。
祀台上﹐司天台春、夏、秋、冬四官齐声吟诵祝词。武陵世家子弟身着圣贤袍服,头戴平巾帻,执竹籥与长羽,随雅乐而舞阵。
悠远的乐音中,白衣女子隐入舞阵后,低眉看向汹涌人海,缓缓合起双掌。
掌心凝出光团,她十指转开和合莲花式,屈指捻大鬼目煞诀,一道罡气直冲云霄。
这道罡气与帝王龙气相合,似撑开的纸伞面,自凝观寺中央向外扩散,熔岩般的屏障缓缓流下倒扣,将整座皇城罩起。
没有灵力的凡人看不见术法所凝成的屏障,只觉夜空有一瞬波动涟漪。
许多年前,她也曾站在这里施展同样的术法,只不过那时的长安仍飘散着浓厚的、令人窒息的腥风。
屏障结成瞬间,李雁云查觉到体内微弱的反噬。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龙兴之地,正阳之术,施以朗朗之法,绝不应该有反噬。
甚至来不及辞别女皇,她趁众人被祝舞吸引目光时,转身悄然离去。
人群中,唯有紧盯着李雁云的瑶岘查觉到她的消失。
提气跃过护城河,李雁云撑墙喘气,双眼一黑,温热的液体自鼻腔流出。
她闭锁真气,强行阻断筋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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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驿站,香秾正盯着夜空东南位那赤丹色的毕星。
圆胖圆胖的,像颗蜜桔。香浓想。
香秾本想在客栈待上一整天,可整间客栈从掌柜到小二都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她看了就烦。早早收拾行李离开图个清静,顺道将马厩里的小竹牵到城门外。
坐在小竹背上,香秾咕哝:“时辰道了,她怎幺还没来。”
竺迩没回话,只专注将行囊绑上马鞍。
周遭传来一阵骚动,皇城后山的精怪咿咿呀呀逃窜,夜鸦成群飞起,一排蛤蟆精跳出莲塘,从小竹蹄边飞快爬过,吓得小竹踹了个马后踢。
“怎幺回事,什幺东西把它们吓成这样?”香秾吓了一跳,往山的方向看去,不明白那些小妖为何急着远离皇城。
随着竺迩的目光看去,看见流金般的屏障拢住长安,香秾挑眉道:“施术加固防御,也就中州的人皇还需要这些虚招。”
“嗳,还等吗?要不我们先走吧。”香秾后退几步避开:“这气息灼热的很,待着不舒服。”
“两位久等了。”
闻声,香秾与竺迩双双回首,只见一双眼。
她有一双明净至极的琉璃眼。
血花在白色蔽面上晕开,白衣女子伫立在护城河桥头,身后皇城辉耀炽盛的灯火,像是漫天燃烧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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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开始进入灵异公路文桥段了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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