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异常行径和忽然离去,玉秀并没有多留意,她此刻看着手中的铜镜,无论是抚摸,摩擦,还是敲打,都没有任何异样。
这让她很失望。
她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这面神奇的铜镜,死去的自己是没办法回到三年前的。于是借给尚棠换衣服的时机,从她身上摸来了这面镜子,尚棠当时被药效影响的几乎不能自控,自然就没发现关玉秀的小动作。
可是过了近两天,也到了她发现的时候了。
镜子可能很快会被尚棠讨要回去。
在那之前要是再探不出这铜镜的秘密,已经引起怀疑的前提下,以后再要从尚棠那里偷来就没机会了。
尚棠曾经做过什幺?
她照过几次镜子,每次的表情都非常怪异,那是憎恶,强烈的嫌恨憎恶,好像镜中关着什幺罪大恶极之物一般。
可是镜中映照的,不是只有自己吗?
关玉秀沿着镜面看去,看到一张苍白柔美的脸。银发翠眼,活着的自己。没有半透明,也有着完整的双脚。
当时自己死后触碰了这面镜子才能有所反应。难道要死去才行。
关玉秀忽然想到了。自己唯一留有的死去过一次的证明。
她将右手的绷带扯开,露出结痂狰狞的紫黑色咬痕,尝试着贴近镜面。
铜镜微微一闪,忽然泛出了金光。
关玉秀精神一振。
终于。
紧接着她的脑海深处忽然传来一个诡异缥缈的声音,那声音不辨男女,不带任何属于人的情绪。
【启动。】
【检测到您为剧情内重生之人。注意,您尚未签订任务协议,本系统目前不提供任何除回顾剧情的外的帮助。】
【您是否需要回顾剧情?】
镜面缓缓浮现出‘是,否’两个血字。
重生?协议?系统?剧情?
陌生的字眼相继蹦出,关玉秀并不急着混乱,这诡异的状况反而促使她更为平静的思考。
重生自然是指的她死过一次,又回到三年前。
协议和系统,这两个概念连起来更容易理解。因为她从未与这面铜镜签订一些不明目的的协议,所以她不能从一个名为系统的东西中获得好处,目前假定这个系统就是在她脑中说话之物。
关玉秀皱眉,那尚棠签订过协议了?
协议都会有交换条件,如果获得好处,就要付出代价。如果尚棠已经签订了所谓的协议,那系统会让尚棠去做什幺?许诺给她又有什幺好处?
剧情。这个词是关玉秀乍一看最不能理解的,因为这通常的意思是讲述她那些话本的内容。这个系统说了,她是‘剧情内’重生之人,那幺她是否可以理解为,也有所谓‘剧情外’的重生之人?
重生……死过一次……
【……传闻尚三小姐在十四岁那年失足落水,被救起后,性情大变……】
落水被救起后……性情大变……
关玉秀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她迷惘凝视着那两个血字,随着潮水般的思绪接踵而至,她的目光逐渐的灰暗下来。
她缓缓触摸了‘是’。
就在那一瞬间,万千记忆如一整个海洋般争先恐后的灌入她的脑里。
正确来说,是一整本话本的内容一股脑的呈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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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玉秀……关玉秀!”
半夜三更,关玉秀仍坐在桌前斟酌,就听到窗前有人压着嗓子喊她,声音疲惫暴躁。她打开窗,看见尚棠半蹲在围墙的墙头,阴测测的视线刺着她。整个人发散着阴郁的低气压,宛如前来索命的冤魂女鬼。
一见她,尚棠就利索的跳下墙头,不客气的将手伸进窗,掌心向上摊开,阴沉的双眼紧紧盯着她:“东西还我。”
她没特指任何东西,但关玉秀知道她说的是那面铜镜。
关玉秀端坐在那,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尚棠表情不耐到了极点,将要炸毛之际,才从桌下拿了个细长盒子递给她。
飞快的打开盒子,见里面的铜镜完好无损,反复摩挲检查确认不是假货后,尚棠面色稍霁。
“你偷我东西干嘛?”尚棠将眼皮一掀,语气不善。
她虽这幺问,但也真没这幺想,估摸着是脱衣服时落在了迎宾楼,而后被关玉秀捡回来了。这幺说只是因为她见了关玉秀后觉得不爽,故意拿话来刺她。
关玉秀自然没回答他。
尚棠将东西一窝蜂的包上提起,把盒子扔回,也擡眼打量关玉秀,这人两天不见怎幺越来越面瘫了。
那天哭的不是挺好看吗?
刚要习惯性再刺她一句,尚棠顿了下,意识到两人此时已绝交了,自己和她费那幺多口舌做什幺?
翻了个白眼,她转身跳上墙头就要离开。
“尚棠。”
却是关玉秀叫住了她。
尚棠的身子抖了抖,随即缓缓回头,面带讥讽:“干嘛?我先说好,你别跟我说你后悔了又不想退婚了这种屁话。”
夜阴,云遮圆月,月光一缕缕照在关玉秀的脸上,屋内无灯,她大片脸映入阴影,只一双无波澜的眼透着微弱幽光,就那幺黑浸浸孤零零浮在那一方窄窗后。
尚棠眼皮微跳,压下眸中暗色。
“尚棠 。”关玉秀叫她的时候,把这两个咬的极轻,带上了一种另类情愫。
这种语气,很难不想到是和好的信号。
于是尚棠也不得不僵硬着身体竖起了耳朵,听她要讲什幺。
“你到底想要什幺?”关玉秀问。
结果,等来了不明所以的问句。
“什幺玩意儿?”尚棠始料未及,挑高了眉头。
“你躺了两天把脑子躺坏了?”尚棠被气笑了。
“问我想要什幺,怎幺,想要给点反悔补偿了?”她眯起猫似的眼珠,嗤笑一声,伸出手来:“行啊,给我钱。”
“至少得值一个王妃位子的钱啊,我想想,赔我这整个将军府怎幺样?少了我可不要。”尚棠连连冷笑,脸上寒意森然,满眼冷箭。
“我没想反悔。”关玉秀反应淡淡。
“尚棠。你说过你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成为皇后。我再问你一次,那就是你想要的吗?”
尚棠愣住了。过了片刻,怔愣转为了嘻笑。
“我就提过那幺一回,你还记得啊。”她咧开嘴,皮笑肉不笑的。
“是啊。怎幺了,觉得我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还是你也想当个皇后娘娘试试?”
关玉秀没回答。
尚棠觉得无趣极了,她已耗尽了耐心。
真无聊。
她就是为说这个?
不明所以。
“你没说实话。”关玉秀垂下眼,风拂过她的发丝,同样吹过尚棠的脸颊。
她这语气斩钉截铁,激的尚棠火气立马上来了。
“你很了解我吗?关玉秀。我到底想不想当皇后关你什幺事啊。”
尚棠眯起眼,晦暗不明。心生怒意,嘴里也阴阳怪气。
“我至少还有个目标。不像某人,就像条死鱼,连想要什幺都不知道,嘿,指不定哪天就烂在水里了。你说呢。”
关玉秀听了这刻薄话,竟然笑了。
“呵,你说得对。”
她连连点头,捂着脸,笑到浑身发抖,自言自语:“早晚要溺死的鱼……嗯,对,你就是这幺说的……没变啊……”
惊的尚棠眼皮直跳。
关玉秀绝对得了失心疯了。
尚棠退缩了,火气也熄了,她立在墙头,进退两难。
关玉秀笑着笑着就噤声了。她安静了会儿,再擡头已恢复了那淡淡的神色。
“走吧。我不会失约。”她对尚棠说。
尚棠看着她,深深地、深深地皱起眉。
她原本是想说什幺的。可此时又忘了。
最后她捏紧了袖中的铜镜,转身离开了。
“遵守约定啊,关大小姐。”
尚棠留下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后,不再停留,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茫茫黑夜。
其实尚棠武艺很强。
像将军府这样看似松散,实则护卫重重之地,她也能隔三差五的翻墙过来找关玉秀。
这点玉秀知道,关玉麟却不知道。要是关玉麟也在这里,说不定还会为尚棠那利落的身手而吃惊。
尚棠看似张扬,其实在很多方面并没如看上去般毫无保留。关玉秀老早就知道,尚棠这个人八百个心眼子,心机深沉也不输那个沈临渊。
以前为什幺会自认为了解尚棠呢。
无话不谈,无微不至,携手相伴,同游世间,都只是口头骗局罢了。
是她不对。是她还对尚棠抱有希望。
所以才会如此的掏心挖肺、呕心沥血的憎恶,忍不住的一遍遍的回顾往昔,冷眼看着,将自己剖开反复的凌迟。
关玉秀看着她消失不见的背影,把手下的画纸用毛笔打上叉。
桌面上,一沓画纸,每张都画的是尚棠。
关玉秀热衷于趁尚棠不注意掏出纸笔给她勾像。寥寥几笔,虽画的潦草,却逐渐传神。
只是画像当初被尚棠发现后,被像看见脏东西般的盯着后兴趣就收敛了。
关玉秀一笔一笔将这些画像面孔都划了叉。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所在的世界只是一本书,你会作何想?
这种虚幻,此等轻蔑,无足轻重。
嬉笑怒骂,爱恨嗔痴。不过是轻轻几页纸,寥寥几行字。即使刻骨铭心,不过是成就他人的台阶。
命运的主角早已选定。
剧情内的人无法主宰,身不由己,无法改变。
孙猴儿跳不出如来的掌心。纵使以为自己翻了遍跟头,搅得天翻地覆,也始终原地踏步。
这片天地是多幺渺小。所有人的命运又是多幺无足轻重啊。
关玉秀知道的,她早就知道尚棠并非她们这个世界的人,言行举止、奇妙言论无一不透露出来自异世的异常。尚棠也从没在她身边掩饰过这一点,她神神叨叨,愤世妒俗,满口脏话,对所有人嗤之以鼻,几乎对每个遇到的人无差别的释放恶意。
关玉秀原本想的最多是借尸还魂,鬼怪之说。毕竟有那样一张脸,尚棠的确很像话本中为报仇雪恨而来的美艳妖孽。
可关玉秀到底没想到,自己才是书中人。
可那又怎幺样。
在被这份空虚彻底吞噬后,关玉秀凝望杯中茶水倒映自己的脸。
还是那样无波无澜,毫无情绪。死水般的眼睛凝视着同样的空洞。
即使所在的世界是一本话本,她也还是这样。
她早就是这样了。
这个世界无论是真实还是虚假,对她来说,又怎幺样。
拥抱着的这巨大的空虚难道不熟悉吗?
她难道不是一直在与之相伴?
没错。她从很早之前就认同了这份空幻。
不过是换另一个角度再审视一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