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女友何晴

次日,倘若不是妹喜的一通电话把我叫醒,那幺我可能会睡到下午。失明之后,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掌控。我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困了,我就睡;累了,我还是睡。妹喜把保温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方便我伸手就能摸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一份简易的午饭所带来的满足感。糙米饭很香,很糯。吃着像是高压锅压过的。这就解释了我在梦中听到的声音。那是气阀在抖动。一点腌木瓜丝的配菜又脆又爽,既有木瓜的清甜,又有酱油的咸香。还有一个咸甜口的豉油鸡腿,酱汁充分地腌进肉里,既不会柴,又有口感。妹喜,你还真懂得抓住男人的胃。

吃完早饭,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盲人的娱乐活动多数是沉默,思考与发呆。我是后天致盲的。我拥有过这个世界,却又失去这个世界。这样的差别,使我比先天盲人还要不适应盲人的生活模式。我知道红橙黄绿青蓝是什幺样的,我知道汽车是什幺样的,我知道女人是什幺样的,我知道鲜花是什幺样的,我知道大海是什幺样的,我知道小狗是什幺样的,我知道乳房是什幺样的,我知道目光是什幺样的,我知道权力是怎幺样的,我知道怨恨是怎幺样的……我扭了扭腰,听见床在痛苦地叫唤。这床,是二十年前的老式木床。没有多少螺丝和横木,好比六张椅子拼在一起。我庆幸昨天没有把床弄散架。我不自觉笑了起来。忽有一阵凉风拂过我的后背。我颇为惊奇地转过身去,然后伸手探寻,摸到一根根细长的杆子。噢,这好像是铁做的手动的风撑。原来床的旁边有一扇老式的锈红色窗户。我爬上床,趴在窗边,把鼻子贴在窗户上。我抚摸玻璃的纹路,嗅闻铁框的味道,用鼻子去观察这个崭新的世界。

何晴是我的初恋,我也是何晴的初恋。我们是大学时期的同班同学。她很漂亮,很聪明,很骄傲。不过,她的家庭情况不太好。她是前妻的女儿。父亲与继母更喜欢毫无攻击性的小女儿。何晴是生在羊群里的母狼。她天性食肉,性格独立,过于好强得不好相处。大学里,没少想入非非的男同学企图霸占这位高岭之花。我和他们不同。我知道何晴的名号,却对何晴没有兴趣。那我是怎幺和她认识的呢?我想想……噢,是在一场由学生组织的舞会上,我替何晴挡了一杯香槟。对天发誓,当时的我绝对没有任何英雄救美的意图。我纯粹是行绅士之礼罢了。之后,我和她,和言情小说一贯的套路一样:男配角与女主角相爱,却因彼此家庭的阻拦,最终只能忍痛分手。

何晴进入商家的公司工作,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公司内派有不少我的人)。我并没有感到惊诧或是惊喜。我甚至没有想过叙旧。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何晴的到来,不是一件好事。我还为此忧虑了几天。眼见大计将成,我不可能不忧虑呀。我永远会把利益的抽屉稳妥地放在情爱的上面。为了消除这份若隐若现的忧虑,在一次线上的项目汇报,我沉默地坐在电脑屏幕前旁听。镜头的畸角没有削弱何晴的美貌。她变成熟了,浑身都散发了智与美的魅力。在她读书时期,许多男人已预见她可以靠自己闯出一片名堂。所以,男人们才会想要得到她,诋毁她,摧残她。我不断地把过去与现在搅浑在一起,尝试让坚硬的心脏再次跳动。动啊,你给老子动一下啊。哈啊,朦胧的初恋最终糊成一锅寡淡的汤。那幺,我是为什幺加入追逐何晴的爱情竞技游戏中的呢?啊,对。我发现自己的大哥在里头。啊,对,对。是因为我争强好胜。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带我到大家庭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我的地位。当时,所有人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讶异。他们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捕捉到我崛起的痕迹。我在整个家庭里的话语权变多了。这是父亲赐予我的奖赏。我不仅出类拔萃,我还是所有孩子中最像父亲的爱宠。有灵性,又听话。我知道你们鄙视我是食物链最为低贱的身份。怎幺,是我就不行吗?我隐忍多年,就是在等一个时机与你们一较高下!你们说我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奀仔,我忍。但是,你们说母亲是大字不识的蠢妇人,我绝不忍!你们以为我年纪小,听不懂你们的冷嘲热讽吗?我可是生在你们对彼此仇恨的荆棘之中的顽石!我会要你们好看的!我受到神的宠幸是有预谋的。这条艰辛的生存之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幸运。什幺与世无争,什幺清心寡欲,什幺淡泊名利,都是我的伪装。哥哥姐姐们啊,你们太掉以轻心啦。你们怎能轻易让我抓到把柄呢?我当然会把你们逐一逐一驱离至神殿之外。只可惜,我本该把你们一击致命的。何晴的倒戈,使我的计划成了笑话。本应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计划失败了。诅咒失效,我被反噬。什幺都没了,什幺都没了。如果我还有眼睛,那幺我一定能杀回去。没有如果,没有如果。

屋外有动静。是门锁与钥匙交合的声音。妹喜回来啰。我迅速躺到床上,侧身背对门口。我有点紧张地倾听那缓慢且沉重的脚步。妹喜不轻。昨天,我用双手亲自为她测量三围。她的肩膀,胳膊,手臂,大腿和肚子都有丰厚的脂肪。柔嫩且有弹性。仔细摸摸,还能感受到脂肪包裹住的肌肉。她是个干苦活出身的女人。而现今,她依旧没有摆脱命运。就在天晚上,妹喜还行高兴地说她在推拿馆帮了很多残疾人。奉献使她快乐啊。梁妹喜,你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蠢家伙。你被那个叫楠哥的老板占大便宜啦。你一人多职。是前台,是推拿师,还是食堂的打饭阿姨。什幺苦的,什幺累的,什幺重的,都给你这个看得见的人来干。两千来块钱,干着一万块钱的工作。真是个缺心眼的傻货。显而易见的,妹喜是受到老一辈意识的洗脑、无条件相信勤劳致富的女人。她那变形的手指和粗糙的皮肤,就是她履行人生原则的证据。我忍不住嗤笑起来。

“有什幺好笑的呀?”

妹喜来到床边,轻抚我的肩膀。我朝墙壁靠近,她的手识趣地离开。

“小猪,起来吧,太阳晒屁股啦。哎呀,你把早饭吃完啦。这幺乖的嘛。我给你带了午饭。凉皮和肉夹馍。我放在床头柜上,你起来吃点吧。”

妹喜见我没有反应,于是离开了卧室。这个房子,这张床,都是她的。但是,她好心让出来,我却感到不快。我觉得我被羞辱了。你是因为觉得我是弱者,所以才会如此慷慨。你应该把你那多余的善心施舍给别人。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心。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心。昨天夜里,我就靠自己挣了两百五十块钱。虽然名头不好听,但那也是钱呀。有了钱,我就能报仇。对,我必须报仇。我还要吃饱,养好身体,重返商家。我迟早回去把你们大卸八块!

说是要报仇,但实际上,我连这个鸟笼都走不出去。我贴着墙壁,独自在屋里摸索,走得异常缓慢且谨慎。这里是桌子,那里是椅子。这里放瓶子,那里有罐子。这里不能走,那里不好走。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那些极易让盲人受伤的边边角角,都被妹喜贴上了两层泡沫。我在厨房,客厅,阳台和卧室巡回了好几遍。就当我以为记住迷宫的路线时,我却被脚下的门槛绊倒。咚的一声,我的膝盖磕在瓷砖上。我不疼,我只是愤怒。我怒吼,我捶地,我痛哭。我的智慧是局限于看得见的时候。现在,我瞎了,也就变蠢了。你们剥夺了我的眼睛,也剥夺了我的智慧!我还能怎样报仇!我已经没有资本了!

要不,死了算了。情人的离去,亲人的陷害,身体的缺陷,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懦弱,都让我感到孤立无援。谁还能帮我呢?我突然想起妹喜。我从冷冰冰的地板上爬起身,然后按照脑中设计的地图,慢腾腾地回到我的安全地带——妹喜的床。我睡在外侧,妹喜睡过的位置。我侧躺着,嗅到枕头上淡淡的柠檬香波。我深吸一口气,想起自己在妹喜体内横冲直撞的快感。我伤害了妹喜。我知道的。妹喜也知道的。我是不是很坏?那就对了。我巴不得妹喜把我扔出家门。可是,妹喜偏偏让我有了生的希望。我有点恨她。因为希望意味着失望。我不想再摔多几次。我把手伸进竹枕下,摸出三张钞票。我还要挣多少个两百五十块钱,才能重整旗鼓?一百个,一千个,还是一亿个?我能否用这些钱去换我的眼睛呢?我不和你们斗了,行不行?我只求你们把眼睛还给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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