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约定(2)

那是一柄极精致小巧的折刀,弧型刀身,刃轻而薄,在蒙蒙晨光中闪动着冰一般的光泽。刀主轴的两侧有铜制垫片,使得开关刀刃特别流畅。

“刀是最古老最简单的武器。人类刚学会使用工具时,就知道把石头磨尖做成石刀来对付猛兽。后来科技越来越先进,弓箭、枪支、大炮,杀伤力越来越大,效能也越来越高。到现在只需要一按电钮,就可以毁灭整个城市,几十万人殒命丧生,你甚至无需看清受害者的面容。”

“但要说到近身肉搏,还是这种最原始的武器最得力。”清孝凝视着手中折刀,冰寒彻骨,纤尘不染,谁又知道上面曾经饮过多少人的鲜血?

清孝淡淡一笑,轻轻往刀身上吹了口气,雪亮的锋刃上顿时凝起了一片濛濛白雾。在两人的共同注视下,雾气迅速消融,瞬即恢复成一片清亮。

清孝抬眼看着羽,合上折刀递了过去,入手分量极轻,几乎感觉不到存在。刀柄上有些纹路,增加了摩擦力,因此虽然轻巧,也不会有抓不牢的问题。轻轻一按推刀钮,刀刃无声无息地弹出,日光下流转出七彩光华。羽用指尖轻抚刀身,顿觉一丝寒意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瞪着手中的刀。

清孝不觉微笑了:“看样子象玩具是吧,那么轻巧漂亮。可是凶器就是凶器,照样能杀人的。”

他虽然在微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想想看,如果你握着这把刀,最快能摆脱敌人的方法是什么样的?”

羽道:“自然是让对方失去抵抗力……”

清孝紧接着道:“可是你手上有伤,力气不济,该如何最快让对方失去抵抗力呢?”

羽一震,骇然盯着手中的刀。清孝的声音,在耳畔凉幽幽地响起:“那自然是杀了他!”

羽呆了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本以为清孝只是要教他一些防卫格斗的功夫,就像大学里他们一起在空手道俱乐部练习那样。刚经历了一次很不像样的求婚,他想着这些久远的往事,心里满是柔情蜜意,陡然间碰到这样的场面,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清孝一看他的神色便猜到了他的想法,苦笑了一下,道:“我也不想让你沾染血腥,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帮你挡住所有灾祸,可惜不行呢,小羽。很多时候,能救你的永远只有你自己,那么我希望你能知道,生死关头,别人的命永远比不上自己重要。”

羽瞪着他,一万个声音都在心里呼叫:“不是这样的!当年在那个岛上,你就是看着我被鞭打,不顾生死地跑回来救我的!”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学会了什么是爱。原来有一种感情,会让你甘愿为了别人而舍弃生命。当他看见清孝冲动地跑出来自寻死路时,心里的那种酸涩的幸福感,让他至今难忘。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再没有一刻比得上那时更为震撼。现在听到这般说法,顿时觉得不能接受。

清孝温柔地看着他,缓缓在他前额落下一吻,如同誓言般的低语道:“是的,我要让你变得更强大,我要世上再也没人敢欺负你。我要每一个伤害过你的人,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在微微发颤,停了一下才继续道:“小羽,你要珍惜你自己,该出手时就必须出手,不要再让自己陷入危局。要知道在我心里,就算别人的千百条性命,都比不上一个你贵重。”

十指插入羽的发间,清孝梳理着对方的黑发,静静地道:“我舍弃了全世界换来与你相守,那么你对我而言,就是整个世界。所以即使为了我,你也绝对不能有事。”

羽微微一震,看着清孝的眼睛,那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流转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责与悲哀。那炼狱般的三年,折磨的绝不仅仅是自己。

“我明白的,清孝。对恶人仁慈就等于对自己残酷,那种经历,我绝不会让它再次重现。”

一柄完全展开也不过十几厘米的小刀,即使足够轻盈锋利,要杀人也不是件容易事。

“一般人总认为刺入心脏是最佳选择,可惜他们往往做不到。刀子那么小,很容易被肋骨卡住和血肉卡住,这可不能用来撬铁板。”刀子落到清孝手中,轻轻一转,锐利的刀锋在他胸前比划,看得羽胆寒,清孝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他拿的不是刀子,而是钢笔。

“所以如果想一击毙命,最好的办法还是割断他的脖子。特别是颈动脉,只要割断就会立即死亡。最好是这一条,就在喉结旁边一两公分的地方。靠近肩的血管粗而深,四周的肌肉也不少,割断就不那么容易了。”

清孝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羽,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脖子上,道:“来,你摸摸看。”

很容易就能摸到那根突起的血管,似乎只裹了一层薄薄的皮肤,人体向大脑供血的主要管道,就这么豪不设防地暴露在空气里。淡青色的血管,精致而脆弱,血液就在里面汩汩流动。

羽看着那根血管,想象着薄刀从那里划过,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天花板上的样子,手指不觉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般。

“横向割一刀其实不太容易完全割断,对方可能还能拖几分钟才死,这么一来时机就耽误了。所以最好的方法是用力刺进去,再拔出来,反复几下,那就比较有把握了。”

清孝讲解得耐心又细致,神色平静,好像正在介绍菜谱,一边说一边比划,笑道:“当然,刚开始你掌握得可能不够好,多练习几次就能拿捏得当了。”

是他的态度而非言词让羽震动,杀戮显然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才能述说得如此从容自然。羽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清孝,你……你杀过人么?”

清孝迅速抬头望了他一眼,淡然道:“杀过。”

并没有忽略清孝眼底一闪而过的阴影,但他仍然着了魔一般地问下去:“几个?”

清孝眉头微微一皱,答道:“很多。”

他知道应当到此为止,他知道再问下去就是向那个男子心头戳刀子,但他停不下来,第三个问题已经问出了口:“杀人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清孝没有立即回答。上午的阳光过于明亮,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双唇紧紧抿起,形成一条直线,刀锋般鲜明而冷厉。

“是黑色的。”他缓缓说道,直直地盯着羽的眼睛,不放过对方脸上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会很难受,也许还会呕吐。但杀多了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就像杀一条鱼。人血溅到身上,有一点点黏稠,一点点暖意,但基本上,人血跟动物的血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说着这些冷漠到没有一点点温度的话语,他的神情却仍是温和的,平静的眼眸甚至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你想知道什么呢?我都会告诉你。

——因为我只有你。

——只有你可以分担我的痛苦与迷惘,也只有你有资格见证,我灵魂深处所有的黑暗与卑污。

望着羽不知所措的神情,他飘忽地笑了:“当然,还是有不同的,杀了鱼之后享受的是美味,而杀了人之后……”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做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其意的手势,背过身去往口袋里摸烟。

后背感觉一阵暖意,传来羽的柔声安慰:“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知道你杀的都是恶人,所以你根本不必内疚……”

他有些想笑,但并没有笑出声来。点燃香烟,看袅袅烟雾在空中升腾、翻滚。

“你错了。”他淡淡地道,“我不是因为杀人而内疚,相反,我很享受杀戮的感觉,看着刀子斩断骨头,血从皮肤下面冒出来。有一次倒是良心发现,放过了一个很能干很正直的联邦探员,事后我后悔得不得了。”

他讥诮地笑了,弹了一下烟灰:“我后悔当时为什么就没杀了他。”

短暂的沉默之后,羽很肯定地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清孝僵立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吐出口气,低声道:“不是什么好理由。他是个好警察,但他杀的是我的亲人和朋友。”

他疲倦地坐下来,猛吸了一口烟。随着大团的白色烟雾逐渐散去,他似乎又看了秦那双冷漠镇定的眼睛。即使正被人用枪指着头,那双眼里仍没有丝毫波动:

“是的,我是个卧底,把罪犯绳之以法是我的工作,所以就不要说什么欺骗感情辜负信任之类的话,要怪也只能怪你们自己蠢。”

秦淡淡地看着他,眼里竟有说不出的讥嘲和鄙夷:“他们是罪犯,清孝。我不是你,如果我为所谓的义气或者感情就可以忘记自己的职责,那才是真的背叛。”

他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夜风很冷,夜雾凄迷,他居高临下地站立着,手枪对准了那个叛徒。那人单膝跪倒在地,是被处决的对象,神情却倨傲得像一个审判者。

他最后还是没能下手杀了他。虽然早已习惯杀人,觉得但凡走上黑道的人,都应该有被人所杀的自觉,明知只是自我欺骗,也算杀得心安理得。但眼前是一个白道的警察,年轻、正直、目标明确、忠于职守,做了六年的卧底仍然坚持原有的信念,毫不动摇。

这份坚定让他汗颜,羡慕之余不能不折服。

来自于光明并信守光明的人,理所应当回归光明,而不是像只老鼠似的倒在城市的阴沟里。所以在对方交出材料并承诺暂时不与真田家为敌之后,他放手让那人离开。望着那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心中竟然有一丝丝欣慰:

——或者,他将来也有机会象这个人一样,走过黑夜,仰望黎明。

然而秦的行动比他想象的快得多。那个夜晚还没过去,真田组在纽约的各处机构便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袭击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动,彼此还未来得及传递消息便被警方扫荡得人仰马翻,死了二三十个人,其中包括长老级人物堂本。

当年真田清孝的父亲打江山,掌权者一共有四人,除了清孝的父亲、还有伯父正彦,内田以及堂本。内田和堂本都对清孝视为己出,极为爱护。但自从内田帮着父亲逼迫西蒙吸毒并惨死,清孝与内田疏远很多,堂本也就算清孝唯一亲近的帮中长辈了。

清孝本想借助真田组的力量救出羽,但离家已久也只能从头做起,证明自己有领导真田组的能力,才能坐上组长的位子。堂本和内田原本不服正彦,自然竭力支持清孝。正彦让清孝负责处决秦,清孝果然不忍下手,导致真田组遭受重创,被迫退出纽约。而堂本被杀,也算除去了正彦的一个心腹大患。

此事自然应该是清孝负全责,按帮规本该处死,幸好内田出面,放弃帮内权势,总算救得清孝一命。但经此一役,清孝再也不可能重新执掌真田组,内田隐退,正彦名至实归地成为真田组的新组长。

然而不管此事经过正彦的几多算计,放走秦的始终是清孝。他独立做出这决定,也理当承受这后果。事实证明他脱离那圈子太久,早已不适应道上的游戏规则,居然会以为既然放过了那人,对方便必定会信守承诺,投桃报李。

现在想起来,那人的资料肯定是有备份的,只怕早已经送到联邦调查局的档案室了,所以行动才会如此快捷。至于那人的承诺,根本就是一句屁话。他不过是个罪犯而已,哪里比得上警察替天行道重要?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秦那张漂亮冷酷的面孔,带着高傲不屑的神情,冷然道:“我要保命啊,清孝。那自然是什么话都先答应了再说。何况我有叫你相信我么?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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