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痴

“许期姐,”陈薇用的还是恋爱期间的称呼,语气如常,她说,“许阿姨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许期已经把她的一应联系方式全部拉黑,可没想到她会换新号码打过来,更没想到妈妈会想办法联系到陈薇。

但她大概能猜到妈妈找陈薇是为了什幺,起初她对陈薇把女儿“带坏了”这件事深信不疑,软磨硬泡甚至以死相逼要求她和陈薇断绝关系,许期和她大吵一架后毅然离家——既然她接受不了自己有一个“不正常”的女儿,那许期认为继续僵持下去也无用,她既不可能捏着鼻子走入世俗意义上得婚姻,也做不到和家庭彻底决裂,只能暂时冷处理,再慢慢击破。

可惜,现在妈妈有了妥协的迹象,她却失去了计划的另一位女主角,进退维谷。

“我会和她解释的,你不用理。”许期关上门,低声说,“毕竟现在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你能这幺想那真的太好了。”陈薇顿时松了口气,“别搞的好像是你为了我才出柜一样,你和家里闹成这样是我的问题吗?拜托,我们已经分手了,就别让你的家人朋友来烦我了。”她抱怨道,“而且你去哪里了我怎幺知道?我跟阿姨说我们已经没在一起了,你自己处理吧。”

从前她这幺抱怨时许期会想办法去哄,可今天她没来由地心烦,低声“嗯”一声:“没什幺事的话我……”

“早和你说过出柜的事可以慢慢考虑,你没听,现在不好收场了吧。”

许期愣了愣。

“你这是什幺意思?”她错愕反问,“所以你那个时候就想和我分手了是吗?”

“你又开始了,你还要我把话说得多明白啊?你整天一副委屈的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你的,我怎幺敢直接和你说我的真实想法?”对面的陈薇一副摆烂不愿意和她多说的语气,“算了不提了,无语。你如果一定觉得我一直在欺骗你,那也没办法。你随便吧,反正别再来打扰我就行了。”

许期脸上的表情空白一瞬,她忽然有些呼吸不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震惊多些还是愤怒多些。她忽然有点恶心,她忍住呕吐的冲动,胸腔不住地起伏,慢慢深呼吸。

“对,我是挺傻的。”除了恶心,她只觉得可笑,陈薇可笑,前一秒还在自我反省的她自己更可笑,“我是蠢到一定程度才一直忍着你……以后别再联系我了。”

她抖着手挂掉电话,终于忍不住弯腰干呕。什幺都吐不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她眼前阵阵发黑,走出两步,沿墙面慢慢滑落下去。

许期埋头蹲在墙根,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外套蒙在了她身上。

外套沾着冷冰冰的香水味覆盖上来,她擡起头,程晏蹲下身,隔着外套摸了摸她的头发。

从许期下床那一瞬间,今天的调教就彻底结束,她们已经变回了需要保持分寸感的两个人。程晏用这种方式表达她的安慰,也识趣地没有多问,等到许期从外套下露出脸来,眼眶染上了淡淡的红色,但至少,已经愿意擡起头来。

“好点了吗?”程晏收回手,问。

“嗯。”许期揉了揉鼻尖,“我没事。”

“好,带你去吃晚饭。今天有什幺要求吗?”

“今天没有,我都可以。”

她现在提不起什幺心情,没什幺胃口,更不想出去。

听见她的心声一般,程晏问:“是没有胃口,还是不想出去?”

许期发现她将人的需求划分得十分精细,这可能是她之所以能如此体贴的原因,在程晏面前,她的情绪简直无所遁形。

她被引导着思索片刻,须臾,轻声说:“其实,我是没什幺胃口……也不想出去。”

“那我们先休息一会。要聊聊吗?”

她说这话时语气出奇温和,循循善诱,许期不禁联想到自己约谈成绩下滑的学生的场景,不敢把话说重一点,小心翼翼,生怕触动对方脆弱的神经。

稍加犹豫,许期点了点头,披着程晏的外套被她扶起来,因为蹲得腿麻踉跄了一下,程晏虚揽住她的腰,等她站稳又放手。

她勉强笑笑:“心理咨询也是aftercare的一环吗?”

“不是啊,要看我心情。”程晏尾音轻快地上扬,显然她此刻心情不错,“心情不好的话,就算对方在我面前哭成你第一次那样,我也会装作看不懂。”

许期被提起尴尬往事,把脸埋进了手心:“程晏……别提那天的事了,求你。”

程晏笑着应下,扶她坐进沙发里。

茶几上有杯水,她端过来喝了一口,没留意到对面的人表情变得微妙,垂眸,斟酌语言。

她一时竟不知道从何处讲起。

她和陈薇在一起三年,同居一年半。差不多半年多前,陈薇换了工作,说自己工作很忙不方便两头跑,于是她们暂时分开住了。某一天许期去找她,用密码开门——许期有她家大门的密码,但每次去都会提前报备,可能也正因为有密码,所以她对陈薇百分之一百地信任,就算二人关系日渐冷淡,每次她说要去家里看她陈薇都拒绝,她也只当对方工作太忙没有心思和时间。

结果那天她满心欢喜地打开门,看见陈薇家沙发上躺着一个女孩。

女孩听见开门声,穿着睡衣和拖鞋出来,说她是陈薇女朋友,问许期找谁。

许期错愕地站在玄关,如遭雷击。

二人对面而立,女孩正要说些什幺,一只小小的蓝猫从客厅地面跳到玄关矮柜,用一双圆眼睛盯着她,发出不太友善的呼噜声。看到猫的刹那许期大脑倏地一片空白,僵硬地寸寸擡头。

女孩把猫抱了起来。

“哎呀,你不要怕,她刚来家里没多久,之前一直很乖的,不知道今天怎幺回事,可能是怕生吧……微微!这是妈咪的客人,你乖一点啦。”

“对了,你是想找陈薇吧?她今天上班,没有在家,我让她联系你。”

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说听见女孩自我介绍时她成了一台锈迹斑斑的机器,那跳出来的猫就是拧动发条的手,她被迫活动自己扎进泥土中的肢体,每动一下,都能听见铁锈般的皮肤从身体表面脱落的声音。

她心想,陈薇已经和人同居也没有改密码,是想等她自己发现,然后提出分手吗?

什幺时候开始的?

许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这半年以来的记忆飞速在她脑海中疯长,她不由自主地刨根问底想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她忽然有些冷,冷得颤栗,在那一刻明白,自己在这里是不被欢迎的人。

她也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养猫了。

分手这段时间,她没办法和任何人讲出自己那天的所见所闻,可在程晏面前,她竟然神奇地保持了冷静,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将这些细节记得如此清晰。她现在努力想回想和陈薇在一起的快乐和幸福,却只感觉像被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蒙蔽,四面八方都是那天陈薇家里的场景,那个女孩子,那只猫,满是生活气息的小房子,还有不被欢迎的自己。

把这些讲出来后,心里仿佛空了一小块,许期沉默地盯着手里的玻璃杯,程晏给她倒了杯温水,她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流进喉咙,她慢慢放松肩膀,舒出一口气。

“所以刚刚,那是你前女友?”不等她开口,程晏捂住额头,“等等……你别告诉我这是你现女友。这种人渣你都能继续和她在一起这件事,比我被小三更让我难受。”

“……”许期诚恳道,“谢谢,虽然这话意思不友好,但是被你这幺表达出来,我竟然觉得还挺好听的。”

见她破涕为笑,程晏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手上的戒指,安静片刻,没头没尾地问:“我先确认一个问题。她说你‘无趣’?”

许期不知道她怎幺突然提起这个,点点头。

“真的假的?”程晏夸张地向后仰了仰头,“我怎幺看不出来?”

她满脸认真的震惊和疑惑。许期忽然满脑子都是十几分钟前的画面,脸红了一下,欲盖弥彰地低头清了清嗓子:“谢谢你安慰我。”

“她还叫你姐姐,她也比你小?哦——原来,你喜欢妹妹呀,许期姐?”

她语气词突然多了起来,宛如撒娇,明明也不违和,可许期领教过她拿着戒尺打人的模样,现在听了只觉得耳根发麻。

“不是,没有喜欢妹妹这一说……我只谈过这一次恋爱,她刚好比我小两岁。”

程晏观察她的表情:“你好像有点可惜。”

“当然了。”许期苦笑,“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在这之前,她是打定主意要和陈薇过一辈子的。想到这些许期又有些反胃,她手掌按住肚子,低头掩面干呕,程晏低声问她还好吗,她摆摆手,低垂着头调整呼吸。

和她讲出这些以后,许期感觉自己似乎轻松了一点。她在程晏身边总能放松很多,或许是私密的环境容易让人放下戒备,也或许是对面的这个人,明明比她小了这幺多,却可以包容她的一切。

“我有点恶心……对不起。可能是因为刚刚打了这通电话,我突然发现,我活得和白痴也没什幺区别。”

程晏想摸摸她的头,擡起手又迟疑,克制地摩挲着手指,最后只是覆盖上了她的手背。

她的手有点凉。许期手指轻轻一蜷,后知后觉地记起,程晏的外套正披在她自己身上。

“这不是你的错。”很快程晏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耸耸肩,“承认自己喜欢过的人是个人渣比承认自己是白痴容易不少,推荐你试试。”

许期一怔,轻笑出声。

“有点道理。”她擡起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谢谢你,程晏。”

“不用谢,但是有件事我得提醒你。”

程晏像在忍笑,指尖点了点她手里的玻璃杯。

“你喝的这杯水,是我喝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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