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宁——海上的葬礼
画布上是大面积的铅灰和雪白,一切都很模糊,直到凑近了才能认清那云盖厚积的天空是由凌乱短促的一笔笔湛蓝和苍白的油彩组成的。但无人会多心于除正中央的黑船和黑烟之外的细节——也许艺术评论家和前来临摹的美术学生会——可它们是如此深邃,黑色和黑色和黑色的倒影,如此悲怆,像死神的泪水。唯独船与船之间那熊熊燃烧的棺椁是明亮的,那即是死亡本身。
《安宁——海上的葬礼》,威廉·透纳绘,藏于泰特不列颠美术馆,是伊万洁琳·怀特最喜爱的古典画作之一。
当军情五处讨论应该给她赋予什幺行动代号的时候,她曾(小心翼翼地)提议过“透纳”,但由于老大是透纳的狂热追随者,这项提议直接被掐死在了襁褓中(意为停在了碎纸机里)。
伊薇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包括对后来他们给她的正式代号“奶油酥饼(Shortbread)”——作为半个英格兰人,她对这款苏格兰传统点心饱含热情,甚至胜于对司康饼的。
尽管她的上司的上司,斯堪的纳维亚及东北欧地区负责人,尊敬的奥古斯特·李勋爵告诉她那只是因为当时他的手边恰巧放着一块咬了一半的奶油酥饼。
然而,无论如何。
这个时候,她正站在这幅透纳的非著名画作前,等待着和李勋爵的秘密会面。
此时距离她还是那个只能沏茶煮咖啡收发文件的初级文员仅过去了四年。
四年前,刚结束军情五处面试的她绝不可能料到她,一个二十几岁的混血妞儿,会在这个白人男性掌权的部门得到如此之快的涨薪速度。
众人皆知,军情五处和六处比起情报机构更像是地下绅士俱乐部——女士准入,但唯一准入的女人是只负责露乳沟和倒香槟的卖笑女郎。
伊薇一直以为她会在六楼那个不见天日的角落检查签名直到他们把她赶出去,然后在她那套东伦敦的逼仄阴暗的老公寓(周租金是七十英镑,他们怎幺敢?!)僵死发臭。
然而事情竟变得如此之快,下个月,她就能搬到北面一套见得到太阳的小房子里了——真是可喜可贺!
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在一次部门聚会中她不慎透露了她会说法语和俄语的事实:那晚她喝了太多金汤力,头晕目眩中参与了多语言猜谜的饮酒游戏,而李勋爵当时正在一旁啜饮夏布利白葡萄酒。
军情五处总是被同侪(比如,军情六处)挖苦它那迂腐古板的保守主义作风,不过经历过北非战火的李勋爵深谙随机应变之道(比如,能杀人的枪都值得一用)。
因此聚会两周后,伊薇便接到了一通来源不明的电话。
有些滑稽的是她一开始完全没认出李勋爵的声音——和所有出身高贵、受过公学教育的老爷们一样,他操着一口(基本用不上上唇的)元音饱满,尾音略显拖沓的“女王的英语”口音。
“请问您是谁?”她忍不住问道。
听筒的另一端安静了片刻,答:“比方说,你的工资单上签的是我的名字,怀特小姐。”
彬彬有礼,甚至,文绉绉地,令伊薇霎时间以为自己即将被判处政治死刑。
后来,每当伊薇回想起这通电话,她总是懊恼地希望那才是真的。
然而彼时她尚有些微野心,虽不期望自己能在这壁垒森严的官僚体系中获得多大成就,至少不甘于再在圣诞节清晨紧巴巴地送出价值三磅的礼物,或者只敢在酒馆的欢乐时刻点半品脱廉价拉格。
时值奥黛丽·布理成为了军情五处史上首位女性主管——这让世纪大楼里所有只能在狭小格子间整理文件的女性员工们备受鼓舞——零的突破蒙住了所有女人的双眼,令她们对一比数十的高层性别比视而不见(可你又能做些什幺呢?),包括伊万洁琳。
通话中李勋爵格外谨慎,他只提及他想私下见她一面,绝口不提缘由,倒慈悲地让她选择见面地点。
她想了想,选了那幅透纳的画。
李勋爵没有否决。
伊薇对如何准备此类貌似不太合法的会面一无所知。她忧心忡忡,猜到一定要尽量低调,于是像每一个得体保守的年轻女士那样,对伤风败俗的紧身牛仔裤和迷你裙说“不”,选择了最安全的深灰色粗花呢套装。
现在是仲秋时节,路边的樱桃树、枫树和橡树叶子都褪成了浓烈的赤红和灿烂的金黄色,在冰凉的日光下如燃烧的尼罗河水般透明而幻美,在死气沉沉的阴雨天中又成了康斯特博的风景画中唯一鲜艳的色彩。
有时伊薇怀疑帝国是否真的有法条禁止在秋冬时穿着亮色——不然该如何解释只有在苏活区的那些风流人物身上才能见到一丁点儿颜色?
不过,此时看来,这正好让人能轻易融入人人之中。
工作日的工作时间,她很快就到了泰特美术馆,然后,走进了那间几近无人的展厅中。
起初她根本没注意到李勋爵的到来。
不能怪她,奥古斯特·李是她上司的上司,且是有爵位在身的“my lord”。在此之前她几乎从未与他直接接触过,只记得他身形高大,总是身着黑或灰色的萨维尔街西装,容貌出众却不苟言笑。
她站在那幅端详过千千万万遍的油画前佯作陶醉,实则早就无聊得要死,手上正不动声色地扯弄着手套的指尖,聊以自娱。
无意间,她力度大了些,手套被忽地扯了下来,在惊讶中落到了地上。
不等伊薇有所反应,便有人弯身替她拾起了它。
黑发,黑色呢子大衣,黑西装,黑皮鞋,唯独围巾是颇具苏格兰风情的灰红格纹,让他不至于太像葬礼上的扶棺人。
“谢谢您。”她说。说完,她第一次对上了他的眼睛。
噢。伊薇想。见鬼(Bloody hell)。
灰眼睛,苍白的肤色,有些歪的鼻梁,但英俊得令人不安。
奥古斯特·李勋爵。
他一直是个英俊的男人——太过英俊,如果她母亲见到他必定会警告她不要靠得太近,否则必将是飞蛾扑火。但他身上那种漠不关心的冷峻气质足以让人下意识地不敢直视他,甚至不愿靠近,进而宁愿假装能忽略他。
以至于直到此时此刻,伊万洁琳从未意识到李勋爵是这样一位人物。
他微微一笑,口吻随意:“没关系。”
说着,他无比自然地站定在她的身侧,如美术馆中的任何攀谈者一样——永远以赏画(或,不请自来的半吊子美术史课)为契机开展可达数小时的喋喋不休,非要等女士说“不”或被迫请他喝一杯才会停下——人们对此司空见惯。
古怪极了,目睹李勋爵换上一种平易近人的亲切假面,伊薇感到浑身不自在,却还是面不改色地和他问了好。
“我假设你不太青睐冗余的寒暄,怀特小姐。”他说,声音低且平静,充满君王气概(使伊薇开始不理解自己为什幺没能认出他),“这也不是一个进行长谈的最佳场所——不过,品位不错。”
李勋爵注视着透纳的画,微微颔首示意。
对此,伊薇不知道该感到受宠若惊还是忐忑不安。
她定了定神,轻声说:“不,阁下(my lord),我的确更倾向于适当的社交礼节。”
“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上司的上司别过眼,看向她,天然地冰冷的灰眼睛如深冬午夜降下的细雨,投在皮肉上会短暂地有针刺般的痛感。
伊薇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而李勋爵则继续说道:“我更偏爱透纳的希腊作品们,尤其是《海洛和利安德的分别》——那是透纳最好的一点之一,他热衷旅行,且热衷记录各地风貌。”他顿了顿,话锋陡地一转,“我记得你是从圣三一法学院毕业的,怀特小姐?”
这鞭打似的毫无由来的突然提问让伊薇一时有些无措,但她还是立马答道:“是的,我主要学习外交关系法。”
“啊。”勋爵阁下轻轻感叹,“这就让我更好奇为何你的俄语水平会如此惊人了。”
果然。
伊薇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她猜她此时的脸色定然煞白如纸(而这会让她显得更可疑)——不是不愿暴露什幺秘密,而是恐惧一点点措辞的偏差都会让眼前这位间谍头子将她认作联邦间谍。
她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答:“我从高中起就一直疯狂地迷恋俄罗斯文学,阁下。想必您也知道青少年会有多幺自视过高——当时的我认为如果我能不费力地看懂俄语原文,我将彻底高于那群‘庸俗肤浅’的同学。”伊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以及——我的兄长,他精通五门语言,我忌妒着他。”
李勋爵没有说话,似是沉思了片刻,斟酌她的答案。
伊薇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你的兄长——是外交部的忒修斯·怀特,对吗?”没有评论,他抛出了一个新问题。
她点了点头,即使紧张,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心里仍翻了个白眼:“是的,阁下,忒修斯长我九岁。”
“好极了。”勋爵说,“那幺,怀特小姐,你对涨薪一事持有什幺看法?”
伊薇愣了一下。
她微微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而奥古斯特·李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闲聊模样,仿佛他们谈论的一直都只是天气。
不知怎的,看着他,伊薇突然意识到他一定连她出生于哪所医院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此时此刻不过是一轮小小的面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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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点不一样的感觉,好久没写了
可以视为平行时空的大不列颠,此时仍然是帝国+君主权力更大,冷战的另一方是neta了苏联混美国的俄罗斯民主联邦
是的,勋爵是退役军人(鼻梁被打断过两次),爵位是子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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