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琦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居室外荷花丛立自举,朵朵清妍,清光同风共来,携莲香缓缓入了菱花窗。
这一生蒙昧,倒是何时能够惊醒?心神恍惚之余,景元琦想起昨夜索魂,又思及前尘旧事,久坐不语。她如困兽,生人死人皆可作弄一番,于世走一遭,所求何物?到后来,明明一天大好之时,她却有些心灰意冷。
门外,那个乐师见她已经苏醒,却没有进入。奚朱见只是凝视着屋内美人,神情冷淡,那双眼睛中不复促狭,尽是漫漫霜雪之寒色。若第一世宣帝那些不服奚郎的臣子瞧他这般,必要大骂一句弄权奸臣,目下无人!只是这世,无一人知晓乐师的阴谋。在奚朱见眼中,这座华丽的居室,已是一座金笼,一幅春画,唯一的主角,便是昌元公主。一旦把她臆想成无力挣脱的囚物,奚彤不禁唇带笑意,满庭光华映照之下,让他明净的面容更是妩媚极了。
谁说他是皇帝的罪臣?他自己知道,他将会是公主的主宰,王朝的掘墓人。他会带她下地狱,也算成了夫妻缘分。掩藏在阴影里的执念,让昔日意气风发的奚朱见,彻底消失在永坠的黑暗里。
“公主,为何闷闷不乐?”
晌午,来人一袭白衣,头发半束披散至肩头,清亮的眸中聚起柔情缱绻。他撑起一把油纸伞,替景元琦挡去树荫下不断凌越的刺光。躁动的白纸钱在地上轻旋,景元琦仰头看着他,不禁发怔。容亘生前,也是这般的风采。痛苦再度袭来,在肺腑内反复溃烂,至今未愈。
她站起身,一言不语静观他的笑容。似是鬼神使差,她慢慢伸出手,抚向他的脸。奚朱见面上多了些局促,可终究没有避开。等到快要触及他鼻梁之时,景元琦猛地停住了手,朝他失落道,“你是奚彤。”不是他。
“殿下请节哀……臣以后会一直陪伴着公主。”
少女冷声拒绝,“不需要。”
“臣相信,公主需要臣。”奚朱见冲着她离去的背影,扬声道。
此夏,他们无事发生。景元琦一再拒绝,奚朱见到后来也不再主动邀宠。他也被勒令不得弹琴,万般无聊之下,看看书,结交几位好友,聊天聚会,便是日常消遣。
直到初秋,有日夜晚府上骚动,后又终归平静。次日,公主却主动找上了他。见到他时,奚朱见披发和衣,斜靠在榻上,脖子说还趴着一只慵懒的白猫,很是悠闲自在。她来到他的榻边,他的眼和猫的眼一同朝她转去,清亮的眸犹如几丸琥珀,等她发现他们都在看她时又觉得这两双眸是深不见底的湖,凝结着寒冰和巨浪。
景元琦摄于这种渺小与宏大的双重境界,不自觉后退,但还是开口。
“朱见说得对,我需要你。”
奚朱见撑着自己漂亮的头颅,欣喜着。七月鬼门大开之际,定是放出了疯了的他和她。
他朝她伸出手。其实这是一种给予赏赐的动作,是他还握有大权时养成的优容尊贵,但无权柄加持,就立马成了暧昧的邀请。
景元琦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上前握住他白皙的手。这只曾干过粗话的手,已经被他养的嫩滑如玉,看起来毫无侵略性。可是接触到的下一刻,俊秀的公子微笑地使了力,把毫无防备的她拉进自己的怀中。白猫灵敏地跳起,甚有自觉地转而钻进了景元琦的怀里。猫的温热一下复上肚腹,加上那体重,让错乱神经的景元琦以为自己像是大着肚子的孕妇。她僵硬地朝猫看去,白猫柔顺地蜷缩在她的怀里,真的跟安睡在女子胞宫的婴儿一般,就那幺理直气壮赖着她不走了。
“他应是天上人,我属实不能再念着他了。”她没有反抗一人一猫,喃喃自语。
奚朱见肆意嘲道,“我看他就是镜中鬼。”
昌元有些愤怒,“你怎幺能这幺说他,你不可以说他不好……”
奚朱见只是注视窗外,继续刺激她,“陛下赐死他,就是他的命。时也,命也,运也,非他之所能。”
“够了!陛下、陛下……对,我今日找你,就是为了陛下……”
奚朱见回头,见她不住自语,并不劝慰。好一阵,她才停下来,顿了顿,换上了一副明媚笑容。
“哼,你也是个疯的。”
少女听闻,想反驳,被他制住了,“你才是疯子。”
奚朱见只是笑,笑得格外肆意。他抓住景元琦的手臂,“七月十五鬼门大开,公主,不如我带你见见驸马?”
“驸……马?”
他捏紧了她的手腕,“你的亡夫。”
“放手,奚朱见。”
公主瞬间变了之前的和媚姿态,像一条褪皮的美人蛇。她横目冷然嗤道,“琴师一向行事怪诞,习得秘术,现在也来迷惑本宫了?”
奚朱见并未被她的话语刺到,他只是好笑,觉得她都这般境地还执迷不悟。此世的她,格外无能愚蠢。不过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身边似游来千万缕烟丝,成了一波波水似的雾。奚朱见沦落至此还能被公主府的人不轻贱,靠的就是一张嘴,一张脸,还有那轮回五次通知的人鬼感应之术,他帮女使和仆役见到死人鬼魂,圆了乱世中的缺憾,那他们可得把他供着了。漂亮的公子生在水雾之中,不卑不亢,似乎是诚恳地劝说迷途的少女。
“公主殿下,哦,又或者是容夫人,你可想过,驸马为何而死,为谁而死。在你眼里,这是飞来的横祸,莫名其妙的牵连,所以你百思不得其解,执着他不放,不惜触怒皇帝……”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像是避开什幺事情,过一会儿才继续蛊惑着她。
“您想想,这真的只是无妄之灾吗,您是聪慧的女子,在您心中,早有答案了……不是吗?”
景元琦明亮的眼眸瞬间暗淡了下去。此刻,奚朱见却觉得她的眸子格外好看,像水银盛的葡萄,又如沉池的乌木,漂亮之物被损坏后,方显美极转衰的缺憾,此憾之悲,才是最美的。
“殿下,相信我,你现在被隐瞒得太多,他们随便一动,都可以把您折磨得生不如死。”
奚朱见流露几分担忧,似真似假。
景元琦沉吟,“只能见到他吗?”
“死后怨气未散,所以您能见到他。”
白猫跳走跟在奚朱见身后。他带她来到那面可交通人鬼与生死之镜,谆谆嘱咐,“殿下,里面都是生世幻境,您带着匕首,万一里面异物纠缠您不放,可以刺中它,就能回到现实。不过,臣会紧紧守在殿下身旁,这匕首,应当是用不上了。”
奚朱见不知从哪变出一把匕首,把匕首交给她。
她不接,也没有动作,不放心看着他。
“之前,它差点杀死了我……”
奚朱见气定神闲,没有说话。他随手从案上拿过一只爵,然后割向了自己的手臂,血滴落于爵中。
“殿下,喝下吧。”
景元琦看着他手臂上长长的一道伤口,“喝了就没事?”
奚朱见浅浅地笑,“是的。”
腥味很重,甚至有一种雨后铁锈的腐气。她略微抿了一口,忍不住皱起眉。奚朱见注意到她的表情,悠哉悠哉提醒着,“殿下,要全喝下才行。”
“好……”
其实她还是蛮乖的不是嘛。奚朱见这下是真的有些开心。他朝白猫看去,白猫也愉悦地眯起了眼,一直在她脚边蹭着。
她把爵中之血饮尽,用帕子擦了擦嘴,“那我们走吧。”
这是奚朱见却俯下身子,手温柔抚摸着白猫的头,俨然宠女的慈父。
“为父马上帮乖娘聚魂,乖娘等着阿耶。”
这猫,叫乖娘啊。她打量着那只小白猫,的确对奚朱见很乖顺,只是这“乖娘”二字,还有奚朱见唤猫时那温和中带着贪婪的神情,总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他说罢,起身凑近景元琦,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两个人在有些暗的白光之中融入了那片镜。房外,哀鸦聚拢,钟声渺远,一片亡世之像。
镜中鬼界,天上悬有一日一月,但却黯淡少光,界中昏暗无比。他们落于密林之中,万丈苍穹之下,紫雾漫漶,树木紧密相接,飞鸟低行,还有数不清的黑影漫游,略略看了几眼,就会发现黑影依稀还有人面,有着融化了的五官。
“奚朱……见。”少女一阵天旋地转后,就见到此景,被吓得浑身颤抖,死死抱紧了他。
奚朱见低头看向怀中害怕的景元琦,由于光线昏暗,他面上神情莫测。景元琦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紫色,跟这飘浮的雾同样的颜色。紫眸潋滟,似幽冥之火,竟然比天上的日月还要明亮些。
他加深了笑,贴近了景元琦的耳侧。
“抱歉,公主。我忘了一件事,光喝我的血,可能还不够。”
景元琦瞪大双眼,结结巴巴,“你……忘了什幺事?”
“精血交融,你有了我的血,还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