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最终在一家酒店门口缓缓停下。
这是一幢秀致典雅的建筑物,还没下车的时候,莉莉便已透过车窗看到它的冰山一角。外墙是灰白色的,一眼窥不到全貌,有一扇扇比邻的巨大的窗。如果不是确切地知道这确然是一家供来往旅人落脚休憩的旅店,莉莉甚至会觉得面前矗立的是国王的行宫或贵族的庄园。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当真能屈能伸……
很快,门童替他们泊了车,将两匹飞马牵到了后面的马厩里。尽管瑟奇加早已差使他的使魔雪人订了房间——这好像是大魔法师以及贵族常用的手段——不过,进到酒店大堂之后,他们仍被要求在前台完成登记手续。
条目说不上有多复杂,不过是问到了一些最基本的个人信息,也不必亲自填写。莉莉过往的人生清白得可以用乏善可陈来形容,便如实答了自己的名字,又给身旁的逃犯随意捏造了一个。只是,刚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前台长相端正的礼宾员突然叫住了他们。“——抱歉,请留步。还有一个问题,两位的关系是……?”
嗯?
为什幺要问这个?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瑟奇加,而他的目光恰好也在她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莉莉似乎看到他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一下。
然而他最终没有说话。
没关系呀。莉莉想。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所以她不会犹豫。
她重新转向礼宾员,毫不心虚地与那双眼睛对望,甚至和气地微笑了一下。“——这是我的未婚夫。”
礼宾员这才露出程序化的标准笑容:“好的,那没什幺事了。祝您生活愉快。”
莉莉当然不会傻到在三步之内的距离里当面戳穿这个尚且热乎的谎言。走出酒店前台的视线范围后,她才重新看向瑟奇加,用一种说不上有多在意、但仍可看出被轻微冒犯的神情与视线。他自然也不必问她因何看过来、又因何皱眉——这是很明显的事。“这里民风相对保守,所以他才会那样问。”他说。
哦——莉莉这才悟到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随口给瑟奇加杜撰的名字姓氏与她不同,可他们偏偏又住在一起。
“好吧,”她的脸因为这种越界的窥探与管束微微皱了起来,“那我以后可以短暂地把我的姓借给你……”
瑟奇加禁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你真慷慨,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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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房间在一楼,一个透过落地窗就能同时看到雪景与海景的绝佳观景点。莉莉率先进门,在尚未看完房间全貌时就惊喜地大叫了一声:“哇!”她飞奔到那扇巨大的、被天与海染成粉蓝色的玻璃窗前,扒在上面看了三分钟才舍得放开那面浮起水雾的窗户。静静站在她后面的瑟奇加不免短促地笑了一声:“晚霞可贵。”看她转身朝向他跑来,又很自觉地先一步张开手臂迎接这头横冲直撞的小牛犊:“看来你很满意,莉莉。”
她已经扑进他的怀里:“瑟奇加!……”
他看出她似乎想要亲他,十分主动地朝她微微俯下身。果然,莉莉响亮地在他脸上亲了一记,又把脑袋扎进他怀里小狗一样乱蹭一气:“我好爱你!”
瑟奇加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效力实际上等同于“谢谢你,你真好”。啊,他于这一年的12月28日收获莉莉通货膨胀的爱。
但是,他仍然……
他低头亲了亲她毛茸茸的发顶,轻声说:“我也很爱你,莉莉。”
而她只是甜甜地笑了笑,就好像听到这种明显不对等的回应也是理所当然一样。瑟奇加明明清楚这一点,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轻易滑落进失意的深渊里。
因为瑟奇加有早已辨明之事:莉莉确实是在意他的。
即便再淡薄,也是真实存在之物。
按照莉莉当初拟定的计划,他们应当在午饭后“随便出去走走”。不过,在明显过晚的时间吃了不合心意的一餐过后,莉莉便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也没有主动再提这件事。还是瑟奇加先一步问她:“想出去逛逛吗?北风盛宴已经开始了,或许会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莉莉知道“北风盛宴”指的是什幺。虽然名为“盛宴”,但它实际上是北地——名为尼弗尔海姆的极北区域——居民为了庆祝新年将至而开办的集市。集市上,尼弗尔海姆人会将过去一年间的收成、鱼获以及开采所得加工成各种各样的制品出售。对她而言不算很有吸引力,然而莉莉无法拒绝在一个冬日的傍晚漫无目的地散步。于是不假思索地,她点了点头:“好呀。但我要收拾一会儿哦。”
她重新换了一身装束,坐到镜子前梳妆。这个过程其实没花多长时间,因为即便是按化妆的全套流程来算她也没有什幺可化的。她的长相是那种说不上有多漂亮但确实非常节省化妆品的类型。
不过就算她折腾的时间再久,瑟奇加也不会不耐烦。
脸部的填色游戏结束后,莉莉开始给头发做造型。她重心后仰靠在椅背上倒着看他,毫不客气地叫道:“梳子梳子。我要梳子!”
那把鬃毛梳已经被放得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挤到桌子边缘,她懒得探身出去拿,却敢用这样大胆又别扭的姿势上下颠倒着跟他说话——那张可怜的椅子被她的体重带得前脚悬空,仅靠后腿撑在地面上作支点。真不知道她是怎幺维持这种危险又极限的平衡的。顽劣的孩子就是这样,连自己的安危都会置之度外。
瑟奇加从后面走过来,用身体抵住她后倾的椅背边缘,左手微微用力按在她肩上,另一只手隔空抓住向他手心飞来的发梳,递到她向后伸着的手中。这样看的话,她就像是隔着椅子背躺在他怀里一样。
“给你。”他说。
莉莉甜甜地对他笑了,直起身子没再说什幺。她本来要好好梳一梳自己的头发,却恰好在这个瞬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了——饱满的苹果肌是红扑扑的,嘴唇上则覆着一层清透的亮色唇彩。妆面干净清透,找不出什幺肉眼可察的瑕疵来。然而,就在这个妆容精致便妍的自己后面,站着的这个男人却是色彩素净、毫无修饰的。也正因如此,他右眼下早已看惯的红色纹路也重新变得张牙舞爪、格格不入起来。
于是,她刚要擡起来的那只握着梳子的手便微妙地在低空中顿住了。
——她在这一刻察觉到一种矛盾感。
她的脸固然不惊艳,可是对比瑟奇加,又是某种意义上完美无瑕的。
虽然依旧觉得他很漂亮,但是……
还是想要让他曾失去的那个形容词,重新回到他人生里。
所以……
莉莉转过头,不容置喙地命令:“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化。你也要化!”
没等他作声,她就已经从椅子上起身强硬地把他拉过来要他坐下。
于是,他真的就像她的一个什幺关节人偶一样驯顺地坐在那里任小主人摆弄了。他能感受到柔软的化妆刷在他眼下轻轻扫开,靠得很近的她的吐息湿热地扑在他的皮肤上。他甚至可以借此数清她呼吸的频次——介于合理区间的数值,相当平稳,没什幺问题。一如她的神情,专注、投入,并不因和他离得有多幺近就慌张失常。
‘我感受到她的呼吸、体温,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近距离、直观地被她睫毛的浓密震撼到,就好像我已经拥有她,拥有了这个鲜活、温暖、生机勃勃的孩子。’
很突然地,他这样想。
‘我窃走了她。
‘从她母亲那里。’
和他仅有咫尺之隔的莉莉却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幺。
她已经给他上好底妆,近乎天衣无缝地遮挡住伴随他几十载之久的红色斑纹。正满意地左右欣赏,突然又心血来潮想给他画点不一样的。瑟奇加刚要开口问她是不是弄好了的时候,莉莉就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摁住:“还没化好呢!不许动!”
瑟奇加不知道她又想在他脸上玩什幺花样。不过,当她拿着更小的粉刷和眼影盘靠近他的时候,答案实际上也就呼之欲出了——莉莉要把那些平时她自己都不会使用的颜色创造性地用在他脸上。
——她十分大胆地给他画了一个蓝灰色的截断式眼妆。
说实话,虽然表现得好像多得心应手似的,真实的情况却是莉莉对这个妆并不怎幺了解——她只有两次成功的相关经验。于是,这个过程进展得没那幺顺利也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一开始,莉莉还在安慰自己只是手生,可画到一半的时候,她就不得不绝望地承认:给别人化妆和给自己化妆其实根本不是一码事。在自己手上灵巧得一如第三只手的化妆刷扫在他眼皮上的时候就哪哪都不听使唤了——天哪,给别人化妆怎幺会这幺难??
她向后退了一步,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做多幺大胆的事情:“上帝……我究竟在你美丽的脸上画了什幺……”
闻言,他先是一愣,又很快笑起来:“嗯?”
见他似乎作势要看,莉莉几乎要尖叫了。她连忙捂住他的眼睛:“啊啊啊啊!你不许看!”
他并没有因为她反应夸张就感到大事不妙,就好像她把他画成什幺都与己无关一样,他还是轻轻地笑,于是,她掌心里浓密纤长的睫毛都簌簌地抖动起来。“真的有这幺糟糕吗,莉莉?”
那只温度偏低的手已经复上了她的,却没有真的把挡在眼前的指掌拿下来。莉莉有点动摇了,她外强中干地强调道:“那、那你不许怪我哦!”
几时又真的怪过她。他叹了口气,说:“当然不会。”
瑟奇加在她那里确实有良好的信誉保障。
所以最终,莉莉还是把手放下来了。
于是,瑟奇加在镜中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在他读书的那个年代,化妆对男性而言也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但是当然,脂粉的男性拥趸者里并无他的身影。他没有这样的需求,也谈不上对它有什幺看法或见解——瑟奇加根本不会去过多考虑这件事。无论他见到的同性把自己折腾成什幺样子,他都不会对他们有任何赞同或轻蔑的情绪。那个时候,他的眼里确实不太能容下旁人。
如今,这种用于人类面庞上的无害颜料也终于涂抹在了他的脸上。于是生命中第一次地,他开始审视妆饰后的自己——莉莉会这样慌张确实有情可原。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样的妆容对一个没有特殊活动要参加的普通人来说太夸张了。只有戏剧演员或者芭蕾舞者才有正当理由画这样的眼妆。不过,一定要评价的话,他会说莉莉的技术并不拙劣。它只是不够日常而已,还远不到糟糕的地步。他不会责怪莉莉、也不会表现出迟疑或失望的模样,
毕竟,
——她已经这样用心地为他粉饰了魔化残余的瘢痕。
“我的妆现在比你的还要浓了,莉莉。”最后,他只是笑着对她这样说。
见他神情如常,莉莉这才舒了一口气。她又绕到他身前将他仔细打量一番,这一次居然从夸张中咂摸出几分美感来——不拘于固有审美框架的话,他这样看依旧很美。清冷神秘的蓝灰色本来就与他的调性适配,当那双独一无二的异色眼睛从冷色调框住的眼裂中望过来的时候,有那幺一个瞬间,他简直像不可攀折的神明。
她又快活起来,问他:“把头发编起来吧?我觉得那样会更好看!”
他自然无有不应:“交给你了,造型师。”
莉莉扎别的发型不太在行,简单的麻花辫还是应付得来的。她把他流银般的长发拢到身后,很仔细地给他编了一条垂在胸前的侧麻花辫。小时候,莉莉就是像这样在妈妈后面给她扎各种各样、甚至不伦不类的辫子的,也正因如此,她感到特别特别治愈、特别特别幸福……
发现他竟然有此前自己从未发现过的耳洞的时候她还沉浸在那种幸福感里。“咦?”莉莉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耳垂,“你有耳洞?”
像是觉得手感很好似的,她戳了那块软肉一次,片刻后又一次。
“嗯。”像是回忆起很久远的往事,这个瞬间,就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缥缈无踪了:“……在很久很久以前,确实有过这样的风尚。”
“唔……”莉莉想了想:“那你现在想戴耳环吗?既然化了妆……”
她带了一个小的首饰盒过来,可以慷慨地打开任他挑选。但瑟奇加指的却好像不是那个。他看向不远处桌上她已经拿出来却还没有佩戴的耳坠,安静地笑了。“那幺,借一只你的给我吧,莉莉。”
莉莉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落点。于是,她也跟着笑起来:“好呀!跟我戴一副吧!”
莉莉原本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两个人一人分一只耳环,剩下那只耳朵就不戴了。结果,真的帮他佩戴耳饰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他只有一个耳洞,在左边;除非现打一个,不然是无论如何都戴不上两只的。刚好,她那副耳坠是不对称设计的,一人分戴一只也不至于让人腹诽这两个人穷得只能合戴一副耳环。她把那只更长的分给了他——银质的,长而细碎的流苏下缀着双棱锥状的莱茵钻。
“好像有点堵上了……”她苦恼地咕哝。
多年没有被通过的那个耳洞已经退化成皮肤上一个微凹的小窝。银针小心地对准它往里轻轻戳刺,却只试探到不可通过的隔膜。
“没关系,”他轻轻说,“还没有闭合。用点力气,它会进去的。”
“……”莉莉看了看他轮廓完美的侧脸,又看了看他顽固的耳洞。最终,她拿定主意:“……好吧,疼的话你要跟我说哦。”
——但是当然,无论疼痛与否,他都不会说的。
耳针旋转着扎向他耳朵上的小洞,这一次她依旧感受到中间闭合的阻隔,却狠下心来刺穿了它。
“戴上了……”她喃喃说。
说不上意外地,他的血沾到了那只为他佩戴耳饰的手指上。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抹血红的痕迹,一时竟想不到要拿纸擦掉或干脆冲掉它。很奇怪,或许后来她再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那一刻鬼使神差,她竟然下意识地把那滴他的、准确来说是龙的血舔进了肚子里。味道与她的并无二致,他的血如他此刻看起来一样,在人之列而非其他。
瑟奇加目睹了这一幕。
他就在这个瞬间了悟到自己要做什幺。于是,莉莉便亲眼看到他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弓起上半身捂住嘴巴,像在忍受某种极大的痛楚。她吓了一跳,连忙凑到他跟前看他:“怎幺了?这幺痛吗?”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把身体深处那种近似于被抽干的空洞感压下去,再擡起头来看她时已经调整到滴水不漏的表情:“只是刚刚胃有点疼。现在已经没事了。”
——就好像什幺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连她都被这一套足以以假乱真的说辞和过于风轻云淡的态度骗过了。“好吧,”她不太确定地寻找着理由:“可能是中午吃得不太合适……”
片刻后又叮嘱:“晚上你要吃简单一点哦!温热的,不能吃冷食!”
出门之前,莉莉拉着他最后一次在镜前检查了仪容仪表。
他呢,美得她想要尖叫;她呢,在他旁边也仍可称得上是体健貌端平头正脸。“你很漂亮,我看着也还可以,”她自觉十分客观十分中肯地评价了镜中并肩的两个人形,又忍不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你已经跑不掉了!就让我来当你的绿叶吧!”
瑟奇加也长久地凝视镜中的人影。就好像它反射出的不是他们两个的映像,而是已经定型的一幅油画,将在日后的每一个昼夜悬挂在他脑海里。
“不是那样,莉莉。”
良久之后,他才用轻得像呓语的声音回应:
“对我而言,那已经是最好的。”
——
ddl快到了……我真的要去写论文了……
这几天我就这样心惊胆战、绝望且焦虑地在ddl迫近的淫威下写小说……
行文至此发现故事中人物的感情已经和我原先设想的不一样了。
莉莉原本应该更冷淡更无情一点,但是我发现我没有办法把她写成太冷酷的小女孩……因为这个角色的基调确实是活泼且温暖的。
当然我本身还是很喜欢淡人女主的^^如果有精力写下一本的话一定要写个淡人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