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波士顿剑桥市后湾。
一辆Black Badge版库里南绕过一栋褐石别墅前方的庭院,进入后花园。西装革履的司机和保镖下车,一人绕行到后方,从打开的后备箱里取出了轮椅,一人为后座的主人拉开了车门。
首先下来的是尹莘。
他身量很高,穿着深蓝色的高领羊绒毛衣和宽松的西装裤,露在外面的皮肤白得晃眼。这时候尹莘才二十二岁,面容年轻,气质和眼神却已经很沉着了。
下车后,尹莘随意瞥了眼萧瑟的天空,便转过身去,想要将靠里坐的人扶出来。
黎锦秀刚刚做完了左膝膝盖韧带手术,膝盖上绑着术后固定的护具,身穿杏色的家居服,外面却搭着一件深蓝色竖条纹的长款大衣。衣服尺码偏大,版型简明利落到有些拘束,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衣服。
“……不用,我有轮椅和拐杖。”黎锦秀只肯靠着尹莘稍微借一点力,就这幺单条腿跳下了车。
尹莘的眉眼染上阴郁,道:“我看,你另一条腿也不想要了。”
黎锦秀心虚,不敢回应他,只叫保镖:“周哥,轮椅。”
推着轮椅的保镖询问地看向尹莘,黎锦秀又连忙催促:“外面冷,先进去。”
此时正值十二月中下旬,虽然只下过了几场小雪,但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尹莘却还只穿了一件毛衣。
尹莘道:“进去吧。”黎锦秀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蹙着眉。
保镖将轮椅推了过来,尹莘扶着黎锦秀坐了上去,一行人进了屋。
屋内开了暖气,很暖和,尹莘替黎锦秀脱掉外套,递给一旁的保姆,又吩咐他们将黎锦秀卧室搬到楼下。
这栋房子是十九世纪建造的维多利亚风格住宅,一共有三层。搬进来之前,黎锦秀只做了内部的翻新和软装上的改造,申请了增建车库,却没有申请加装电梯。一来,他不能也不愿意破坏它的风格风貌,二来,他应该不会在这里住太久。
可谁知道他会突然瘸了腿。
没一会儿,几个保姆就换好房间了,尹莘将黎锦秀推进楼下的套卧,关上了门。黎锦秀心里咯噔了一下。
尹莘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神色晦暗不明。
“什幺时候开始的?”
黎锦秀目光游移:“……去年三月。”
“去年三月开始跑户外?”
“嗯。”黎锦秀却有些疑惑,他哥怎幺猜到的。
尹莘冷笑了一声:“快两年了,就这幺一直瞒着。这次要不是我过来,还发现不了了,是吗?”
黎锦秀忍不住辩解:“这是一项正规的运动,跟滑雪或者高空跳伞没什幺区别。”
“滑雪?”尹莘挑了挑眉,“你确定你们跑的那种和滑雪一样?”
黎锦秀讪讪地说:“滑野雪。”他又想要解释,“但我们都经过很多次训练,并不是……”
“我只知道——”
尹莘情绪有些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一下飞机就看到我弟弟从一栋三十多层的高楼跳到了相距遥远的另一栋高楼上,最后还从五楼的高度摔了下来。”
黎锦秀弱声地反驳:“我没有摔下来,我只是着陆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看到尹莘的时候吓了他一跳,所以没能保持好身体平衡。
“意外?”
尹莘绷紧了脸色,指着他的左腿,“你看看你的膝盖,再跟我说是不是意外。”
黎锦秀看了一眼自己的膝盖,有些无奈:“是意外啊,什幺运动都会有风险。”
“我不接受这个风险。”
尹莘冷冷看着他,直白地说,“你以后不许再去了。”
黎锦秀睁大了眼睛:“凭什幺!?”
“坐飞机也有风险,表婶怕你出事都不让你坐飞机,你还不一样,总是偷偷飞过来!”
尹莘怒极反笑:“我是为了谁?”
黎锦秀双手握拳,毫不退让:“我们分手了!我没让你过来!”
“黎锦秀——!”
尹莘深吸了一口气,咬住牙关,黑如点漆的瞳孔在泛红的眼圈里微微放大。
黎锦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伤害到了尹莘,狼狈地转过了头,低声说道:“对不——”
尹莘站起身,走到了黎锦秀面前,伸出手卡住了他的下颌,硬生生将他的脸擡了起来,面向自己。
“你不需要道歉。”
尹莘忽然温柔地笑了,那笑容却让黎锦秀有些毛骨悚然,“本来就是哥哥自己要来的,哪天哥哥死在路上,也是哥哥自己活该。”
“哥,别这样说!”
见他这样,黎锦秀开始胆怯,“……我错了。”刚刚他只是觉得尹莘管得太多,没有故意要气他的意思。
尹莘看着黎锦秀还有些苍白的病容,强迫自己松开手,以免弄伤他。
“你先休息,恢复了再说。”尹莘疲倦地移开了目光。
黎锦秀愣愣地看着他,道:“哥,你别生气。”刚过来就遇见他受伤的事,又陪着他做手术,尹莘这两天也根本没有休息好。
尹莘没有回答,只想转身离开。
黎锦秀连忙抱住他的腰,急切地说道:“哥哥,你别生气,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那种话,你也不要说那种话,好不好?”
尹莘垂眸看着他扣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上面还残留着针眼的痕迹和青紫的淤青。他狠不下心离开,终究还是伸出手覆盖住了黎锦秀冰冷的手背。
两人在波士顿过了个圣诞,等黎锦秀能上飞机后一起回了国。
尹莘这时候正读研,同样放寒假在家。因为黎锦秀腿部受伤,他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天天盯着黎锦秀的起居饮食、复建锻炼,完全不在乎徐喻会有怎样的看法。
黎锦秀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能躲就躲,每进一个房间都要先问问佣人尹莘在不在,如果尹莘在就不进去了。而尹莘找不着黎锦秀了,就直接查监控,非得把人拎过来,放在视线范围内才安心。
尹朴声还看得乐呵呵地笑:“这俩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徐喻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大半月,等到黎锦秀基本上能自己走路,除夕也到了。
三十下午,黎锦秀跟着家人回到了尹家。他们这一两天行程很忙,先在尹家吃了午饭和第一顿年夜饭,再上紫文山吃第二顿。
沈蓓和黎翰永回来了,徐兰、文沈两家人聚在一起别提多热闹。
沈蓓和黎翰永都是独生子,徐喻倒还有个哥哥,名叫徐吟。徐吟有一对儿女,徐蒙和徐霏,是尹莘的表哥、表姐,黎锦秀一样跟着喊表哥表姐。两人一人已经进了教育局上班,一个人还在读研。
吃过饭后,黎锦秀坐在他们中间,跟他们聊着之前见到的尹萱的情况:“我看着不显眼,奶奶不说,我都不知道萱姐怀孕了。”
“才四个月,是不太明显。”徐霏算了一下,“预产期大概在初夏吧,正好气候也适合。”
徐蒙道:“不知道是小姑娘还是小伙子。”
一旁的徐家爷爷徐明暄听见了,笑呵呵地说:“都好都好。”
正巧这时候,尹莘拿了黎锦秀的护具过来,徐霏眼睛一亮,说道:“让小莘猜,小莘猜得准。”
尹莘微微蹙眉:“什幺?”
“拿什幺呢?”徐蒙问。
尹莘让他给自己让了位置,坐在了黎锦秀身边,解释道:“锦秀的护具。”
“人多,当心撞着。”
说完,也不管黎锦秀的反应,就弯下腰握住了黎锦秀的大腿。感受到他的温度,黎锦秀浑身僵硬,根本不敢拒绝,还好尹莘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给他穿上了。
“……谢谢哥。”
尹莘松开手,没有回答,反倒是徐霏大剌剌地说道:“怎幺这幺见外了?你小时候都是直接把腿蹬你哥怀里让他给你穿袜子,跟个小皇帝似的。”
黎锦秀涨红了脸。
小时候那是兄弟感情好,可现在他心里有鬼。
徐蒙道:“秀猫长大了,别开他玩笑了,大小伙子要面子。”
尹莘不知道想到了什幺,凉幽幽地说:“是长大了,都快不认哥哥了。”
“叫你瞎客气吧,伤你哥的心了。”徐霏嘻嘻地笑。
黎锦秀咬着唇,如坐针毡:“对……”
“不说这个了。”
尹莘冷不丁打断了黎锦秀的道歉,转而问徐霏,“让我猜什幺?”
“噢!”徐霏想起了这茬,“锦秀还在沈姨肚子里的时候,你不就摸着沈姨的肚子说是弟弟来了吗?那你猜猜萱姐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原来还有这事吗?
黎锦秀疑惑擡起眼眸,正好与尹莘深沉的目光交会。
他心慌意乱地移开,听见尹莘说:“我只猜过那幺一次,可能猜得不准。”
“试试。”
徐蒙从攒盒里抓了一颗夏威夷果压了在茶几上,“我猜,是男孩儿,你们呢?”
“那我猜女孩吧。”徐霏找了一颗榛子出来,放在旁边。
徐蒙又问:“锦秀呢?”
黎锦秀皱着眉头,神色苦恼,最后说道:“都行……”
只要别是双性就行。
即便从小到大家人都把他保护得很好,黎锦秀常常还是会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异类感,出门在外也要比其他人更谨慎、小心。
这时,尹莘将一颗榛子放进了黎锦秀的手里,道:“女孩。”
黎锦秀“噢”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将那颗榛子放在徐霏的榛子旁边。
“你们这是两票?”徐蒙问。
尹莘点头。
徐霏拿出手机,拍了张照发给尹萱,笑着说道:“那咱们就之后见分晓了。”
被她的情绪感染,黎锦秀同样笑了。
尹莘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黎锦秀带着笑意的眼眸,余光里看到窗外又飘飘洒洒地扬起了雪花。
徐蒙一拍脑袋,说道:“差点忘了,给你们压岁钱。”
这是徐蒙第一年上班,按照家里的规矩该给小孩压岁钱了。
徐霏连忙鼓掌:“好耶!”
黎锦秀也期待地看着他。
徐蒙从薄外套内层取出了准备已久的红包,从小到大递给弟弟妹妹:“这是霏霏的,这是秀猫的,这是小莘的。”
“新的一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哥哥万岁!”
“谢谢蒙哥!”
“谢谢蒙哥。”
夜深了,雪也越落越大。
黎锦秀有了困意,便想回姥姥姥爷家去。文琴、沈竹实他们早已经回去了,沈蓓、黎翰永和徐喻、徐吟他们还在楼上打牌。
兰隽看了看窗外的雪,担心地说:“就在这边歇一晚上,我给你姥姥他们说一声。”
虽然两家离得不远,可山上的雪积得要厚些,黎锦秀本来腿还没好全乎,兰隽担心他又给摔着了。
“好。”黎锦秀道。
兰隽又说:“你这腿也不方便,我看还是睡楼下,你看,想睡哪间房间?”
这时,尹莘突然出现在了黎锦秀的身后,说道:“他跟我睡。”
黎锦秀心惊肉跳,想说不用了,尹莘却从后面伸出手,偷偷地抓住了黎锦秀的手。黎锦秀惊慌失措将手藏在身后,掩饰般地低下了头。
兰隽却放心地笑了:“那好,你照顾好你弟弟。”
“好。”
尹莘轻声说着,与黎锦秀十指相扣。
黎锦秀吓得掌心都沁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