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府水榭前桂影扶疏,翠竹横斜,裴窈音坐在冉冉的香雾里,凭靠着画栏听流水泛泛。
忽闻一串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濯连!”
裴窈音笑着扭头,看清眼前是谁后顿时愣住。
“玛瑙,是你啊。”
浑白似雪团的小狗歪了歪头,圆圆的黑眼珠晶亮。
玛瑙跃至裴窈音身旁,碰倒提梁花篮里的葡萄、蓬莱松、牡丹菊、山归来,以及一尊木雕小人。
“小狗不可以这幺调皮。”裴窈音无奈地看向玛瑙。
玛瑙呜呜一声。
裴窈音收拾完地上的狼藉后,重新拿起那尊木雕小人,轻轻拂去它沾染的尘灰。
一只白色的爪子拍在木雕小人的脸上,裴窈音唇角微扬,笑道:“玛瑙,你认出来了?”
她柔和的目光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木雕小人,它长发半束,眉眼冷淡冶艳,一身交领中衣和广袖外袍,手持弓箭。
“玛瑙,谢濯连怎幺还不回来?”
她把玛瑙抱进怀里,怅然擡首,夜云已悄悄遮住金月。
木樨香散,水榭坍塌,周遭种种皆被流水淹没。
“玛瑙!”
裴窈音睁开双眼,头顶是俨如烟岚的天青纱帐,惘然回神,方才只是一场幻梦。
竟梦见了离京前的画面,她就是在那个木樨香浓的夜里被沈确玉的人带走的。
是时,帷幔由一只冷白的大手揭开,天光争涌流泄,却又被拔步床前高大墨黑的身影全部挡在身后。
男人肤色极白,生着一张风情浓艳的脸,长而媚的眼下一粒小小的红痣。
裴窈音呼吸微滞,眼前人,近一月未见的谢濯连,她的夫君。
谢濯连掀起薄薄的眼睑,淡淡扫过她忡愣的脸。
“怎幺,不想见到我?”
一如往日的冷冽声线,悲喜难辨。
“没有……”裴窈音心虚地嗫嚅,声音越来越低,见谢濯连没有说话,她扯住被衾把自己裹成一团,闭目暗暗默念,这也只是梦罢。
谢濯连气极反笑,倾身虚压于锦被上,说:“出来。”
锦被里的人纹丝不动。
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裴窈音险些惊叫出声,谢濯连竟将她连着被子抱起来。
一室鸦静,二人隔着锦被相对不语。
坊间素来传闻,与他人私通奔逃的女子一旦被夫家发现,轻则殴打谩骂后休弃,重则被锁在猪笼里沉塘而死。
恐惧漫上心头,裴窈音瓮声道:“谢濯连,你能不能⋯⋯不要打我。”
谢濯连一言不发。
“你要怪就怪沈确玉,是他把我抓来吴州。”
未想,谢濯连却收紧了双臂,力气之大,将她勒得生疼。
他素来冷矜傲岸,发现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私奔后必然觉得颜面尽失,现在见到了她自然就怒不可遏了。
眼下,最后一点相敬如宾的假象也悉数瓦解,他们之间只剩下盛怒与忧怖。
裴窈音沉吟片刻,说:“谢濯连,我们和离吧。”
她与谢濯连的这桩婚事本就勉强,他们情意浅薄,连床笫之事也仅在大婚那夜行过。她一直忘不掉沈确玉,谢濯连大抵也有喜欢的姑娘,他生辰那日迟迟不归,或许是与那姑娘待在一块罢。
谢濯连却说:“不能。”
他丢了所有的贵公子仪态,近乎粗露地把裴窈音从被子里扯出来,冷眼俯看她凌乱的青丝,泫然欲泣的猫眼,饱满嫣红的唇,小衣滑落她肩头,皎颈后,锁骨下,雪乳上,红痕遍布。
琥珀瞳中闪烁的波光凝成寒冰,又碎裂一地。
谢濯连从来不过生辰,只因他的生辰是母亲的祭日。
今年生辰,他按例前往醴山祭拜生母。
无字碑前,他说:“娘,今年春日我迎娶了裴家的小姐,她,叫窈音。”
“赵管家说,我与她有夫妻相,她左眼下方也生了红痣,与我右眼下的那粒在相同的地方。”
“她有些特别,每每看到她,我就心生欢喜。”
“一生很长,我会等她慢慢喜欢上我,届时,我再带她来看您。”
山风骤起,远处传来阵阵鹤鸣,他该归家了,裴窈音还在家等他。
从无阻拦的山路陡然杀出一群山匪。
归家。他只想归家。
杀光所有拦去他脚程的山匪,他一身脏血,牵着伤蹄的良驹下山。
夜半归家,她却不见了,只有一碗凉透的长寿面和碎成两截的木雕。
国师曾断言他命格孤煞,或许,国师所言不假。
他的生辰,母亲的祭日,亦是妻子的离期。
翻遍整个京城,他都寻不到她的踪影,病来如山倒,热症在床,他恍恍得知她在吴州安然无恙。
大病未愈,他马不停蹄前往吴州,他很想她。
他终于找回她,她却说,要与他和离。
原来,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存着地久天长的妄念。
遥遥地,谢濯连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云间徘徊,猝然从长空坠落,摔进粉身碎骨的深渊。
“裴窈音,我不会与你和离。”
裴窈音浑身僵住,谢濯连果真要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