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莲子白

越森觉得他妈妈这两天有些不对劲。

原先他以为是他太久没长时间待在家了,所以郭佩仪格外开心,下班那个精神哟不像下班,像辞了职拍拍屁股从公司走人的清爽。

“瞎说八道什幺?我哪有特别开心。”

郭佩仪本人表示否认,从袋子里抖搂出几件新的保暖衣,向他招手:“来来来我比一比码子对不对,这用的是厂里代工的好料子,批发价好划算的!要不是因为我职位高,还抢不过她们呢……”

越森看着面前拎着衣服袖子在他身上比划的妈妈,不知为何感觉奇怪:“我不缺衣服穿,买什幺新的。”

“过年啊!”郭佩仪笑了,微微用力捏了他一下,满是粗皮硬茧的手指硌在外套上,发出干裂的声音。

到了年三十那天,郭佩仪的干劲达到顶峰,起了个大早,去离家很远的市场买了许多新鲜的海产回来,回家的时候几乎是撞进门的。

“哎哟你别动别动,这个鱼碰坏了就不好吃了!”郭佩仪把迎上来的越森拍开,挑挑拣拣,最后塞给他一袋白贝:“洗这个吧。”

袋子里饱满的贝壳个个都有拇指大,越森看呆,擡头又见几只拆了绳活蹦乱跳的梭蟹正从盆里越狱,而妈妈正在倒腾新鲜鲍鱼无暇兼顾。

他伸长手拿了个篮扣住几只小逃犯,凑到郭佩仪身边:“就算是过年,这会不会太奢侈了些……”

“这有啥呢?”郭佩仪擡头笑,眉毛眼角和细纹都深深弯起,“你哥哥也会回来啊,你们不是最爱吃海鲜火锅了吗?”

越森不知该不该反驳,光是那一袋子豆腐鱼就已经很贵了,但妈妈看上去是真的很高兴,甚至在这几天她已经情绪高涨的情况下,又攀到一个新的顶峰。

“……嗯,我拿个盆。”

也行,许久没有热闹过了,过年有些花销也很正常……越森用力摇晃着白贝让它们吐沙,在稀里哗啦的声响里出神。

或许之前偷偷设想过的事情,可以开始实施了。

但现在还是先过年吧。

灶上煲了一下午的老母鸡做汤底,等到越磊回家时,正巧碰上开锅的时候,一屋子的香气浓郁得连空气都变成粘稠的莲白色。

“……怎幺才回来。”越森打下手打得头晕,只是坐着洗菜择菜怎幺也这幺累,真不知道妈妈平时一个人是怎幺操持的。他扭头看了一眼哥哥,话音里不自觉带上点埋怨:“什幺律所年三十也要上班啊……”

郭佩仪的声音从厨房闷闷地传出来:“哎哟就嫌累啦?石头快去洗手,差不多可以吃了。”

我不是嫌累……我只是……越森闻言憋了口气,但没有反驳,只是继续低头摆碗筷。

越磊把大衣挂好,经过越森时冷不丁敲了一下他的头顶。

“卷一点,年三十就要加班到七点。”

但是卷一点,他转正的机会才大一点。

饭桌上一口大锅里滚着高汤,洗好切好的海鲜漂亮地摆了一圈,远些的地方还有一盘金黄喷香的椒盐豆腐鱼,一碗晶亮多汁的叉烧,一碟软糯香甜的红糖年糕……

越磊出来遇见这阵势愣了愣,看了一眼妈妈:“辛苦了。”

郭佩仪自豪地拍了拍越森:“不辛苦!木头帮了好多忙哩!”

被夸的少年还是别扭,不自然地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大腿,手指攥住衣角。

“那……”越磊从橱柜上拿了瓶青梅酒打开,给郭佩仪和自己面前的杯子倒上,又给越森拿了杯酸奶。“辛苦我们木头了。”

三个人的杯沿再次碰在一起,越森缩回手,只觉得火锅热气翻滚,熏得眼睛都潮湿起来。

海鲜火锅是真的好吃,越森根本没注意电视机里晚会有什幺节目,埋头稀里糊涂吃得冒汗,最后半瘫在椅子上发呆。

那边妈妈正在数落哥哥为什幺还没有交女朋友,他隔着裤子摸了摸手机,不知道徐烟林今晚是怎幺过的。

她说今天去她大伯家吃饭……等下收拾好了问问她怎幺样吧。

越森嘴角轻轻地扬起来,冷不丁听见那边妈妈叫了他的名字:“木头你就不一样了,现在先不要急着谈恋爱……”

呃,妈,你属实是有点想多了。

那一刻越森和越磊脸上的表情难得地达成了统一,郭佩仪哭笑不得,拍了拍桌子:“诶!做什幺!我是认真的!木头这幺优秀,只要病好了……”

好像是意识到大年夜不该说这些事情,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但令人意外的是,她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

越森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今天这个时节,他不想跟妈妈起冲突。

“说到这个,我有个事情要跟你们宣布。”

郭佩仪清了清嗓子,对着两个心爱的孩子郑重其事地说:

“我把服装厂的工作辞了,准备在木头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住,这样就可以更好地照顾你上学治病啦!”

越磊嘴巴停了,越森姿态僵硬地把头擡了起来,那一刻整个世界寂静得他能听见自己脊椎骨转动的吱嘎声。

“怎幺这个反应?”郭佩仪不觉有异,只是温柔地笑。“哦对了,石头你别有压力,我都看好了,在那边便利店找个兼职,坚持这半年也不是问题的。”

越磊眉间皱起一道深深的痕,“不是我有没有压力的问题,这也有点太突然……”他刚想去看越森,那边就响起一道突兀声音。

越森蹬了一下左脚让身体转过来,椅子被这幺一压,跟地面摩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为什幺!”

越磊一听就知道要糟,立即伸出手去先扶住了郭佩仪的肩,朝越森示意:“你先别急……”

郭佩仪大概也猜到越森不会一来就接受,正努力地解释:

“听上去是有些憋屈,但妈妈没关系的,你一个人在学校,去个医院都要自己骑车,回家又一个人坐这幺久公交车,我们还是很担心啊……是吧石头?”

越磊不置可否,只是忧虑地睨了一眼郭佩仪。

“才半年而已,很快的,到时候你高考完了,妈妈就有时间陪你做手术呀,手术之后我也能照顾你,多好……”

“别冷着个脸,我辞呈都交上去了。大过年的,我本来没想选这个时间说,但难得人齐,今天气氛又好,我也是希望你……”

“别说了——!!”

越森把手里的筷子狠狠往地上一扔,噼啪破碎的声音好像滚进了角落,又好像击穿了胸膛。

郭佩仪呛了一口,惊疑不定地停下来,望着自己的小儿子。

越森捏紧了拳头,觉得心跳得很快,突突地冲击着皮肤表层,像一只想要破墙而出的巨龙,正在用爪子划拉着他的皮肉。他越想越生气,昂头嘶声喊起来,嗓子眼里几乎冒出火星。

“为什幺要辞职!你以为你一走,还能有机会回来吗!去便利店打工,又能有什幺好!”

——那个服装厂里面一堆男版师狗眼看人低,没有领头的技术却发着领头的美梦,早就明里暗里挤兑郭佩仪了,她要是真辞职了,回来还想做到同样的职位简直痴人说梦;若她去做便利店零工,不说试用期薪水低薄,光是搬搬擡擡的体力活就吃不消,更别说还要值夜班……

“为什幺不问我的意见!我让你过来陪我了吗!我说了要高考了吗!我说了要重新手术了吗!”

——家里哪里还有多余的积蓄给他手术,哥哥还在转正边缘,律所里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一举一动,现在还要平白压上一整个家庭的重量给他,他哪里还有精力!

“为什幺要管我!我当个残废就行了,还去幻想什幺治好病读大学!”

“越森!”越磊这下坐直了腰,厉声打断他——

——但他根本没听。

十七岁的少年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右脚差点踩不住地板,狼狈地原地踉跄了一下,他一掌狠狠劈向桌面,像是宣泄,又像是颠簸在疾风狂浪中的落水之人企图抓住一块浮木。

“为什幺这幺执着!”

“为什幺你们要这样牺牲自己!”

“为什幺我要拖累你们!为什幺!!!”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幺用力喊过什幺了,发病以来,他从一个尚能积极面对的乐观者慢慢变成了一个消极沉默的悲观者。身体的疼痛,或者是内心的压抑,都不能再撬开他的嘴巴,反倒让他学会伪装,学会露出看似云淡风轻的笑容。

就这样吧。没所谓了。

今晚的这件事简直是给他迎头一棒。

哪怕是看着徐烟林的背影时,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有些事情不该肖想,他可以自己关起来消化落寞。但他已经目睹妈妈和哥哥为了自己付出太多东西,现在几乎要搭上他们全部的事业,越森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让他自己烂掉就行了啊!

这病不治也罢,他已经在为残废的自己找出路了啊!

为什幺要为了治这种没有希望的病,赔上未来的人生啊!!!

“为什幺!!”

“你们都是傻子吗!!”

他可能将这些无意义的句子颠来倒去地吼了很多遍。

多少遍?越森不清楚了,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地响,喉咙管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疼,整个人烦躁得想换一个脑袋。

厅里很安静,只是火锅里仍有气泡艰难地从粘稠汤汁里钻出来,发出细小的爆破声音。

半晌,郭佩仪开口了。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流泪,只是鼻音很重。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郭佩仪看着越森,眼圈有些发红,但嘴角却噙着一点小小的笑容。

“家人,就是互相亏欠,互相拖累,又互相牺牲的啊……”

越森再也忍不住了。

他和他的情绪,他的残破身体,都无法再在这间房子里待下去了。

稀里糊涂抹了一把脸,他大步迈向门边抓起了自己的书包。期间妈妈慌张地起身想拦,却被哥哥摁住了。

“他一直都需要一个机会想通。”

“就今天吧。”

郭佩仪还是担心,回头还想唤,越森却已经跑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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