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

宁城的夏天总是聒噪而闷热,暑气浓郁到甚至能够扭曲画面,柏油路上的空气于是缓慢地扭曲着。

喻岚躲在树荫下,地上一滩滩小小的黑色,是香樟树果实被踩爆以后留下的痕迹。

杜莹站在一边不断地查看时间,时不时飞快地滑动回复一条语音:“还没呢,等会儿。”

喻岚知道她是急着去打牌,那些牌友的时间似乎很有空闲,能和她从午后一直打到傍晚时分——

这样一种无聊的活动,居然能够持续这幺多年而从不感到腻烦。

除此以外,喻岚也不理解为什幺杜莹甚至不愿意让她在楼上等待。或许是觉得在这些地方花钱没必要,失业以来杜莹秉承的观念一向如此。

她蹲下来,睫毛在脸颊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这种动作会让她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心感,甚至某种程度上偶尔能缓解身体的不适。

杜莹终于开口对她说话了:“一会儿见到你哥哥,多说点好听的知道没有?你很快就成年了,后面还要靠他照顾。”

这种尖锐僵硬的交流方式在那次以后,就彻底地替代了从前她单方面的管制,已经维系了很多年。

杜莹不耐和强制地关心、喻岚就用一身刺和障壁回应,但是这一次喻岚甚至懒得再去反唇相讥什幺。她被这句话之中的两个字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哥哥。

这个词上一次被频繁的提及还是在周逢川被送走的那个冬天,他突然的消失让她顿感不适应,在家里不断地哭闹。

到最后发起高烧,杜莹不得不将小店关了门照顾她,就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告诉她:没有哥哥了,你哥哥不会再回来了。

自此之后,喻岚开始对这个称呼缄口不言。它只是存在着,仿佛其他不带任何特殊含义的文字,冷冰冰的,没有抒情的成分。

这种自欺欺人式的遗忘很有效果,她越来越少地想起他,但也终于无法彻底抹除存在过的痕迹,就像地上哪怕清理过后也永远存留的一个圆点,证明曾经有一颗果实在这里死去。

而现在,正如他当时突兀而决绝地离去,现在他又莫名地重新出现在喻岚的生命里。

她感觉一种恼怒,因为周逢川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随意而自然而然的,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它们对她的创伤曾经怎样纵深。

杜莹没有得到回应,嘴里开始带点儿阴阳地说着些什幺,多年来车轱辘话的陈词滥调,虽然已经失去了新鲜性,但是仍然能在某些地方刺痛喻岚。

“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跟你说几句话都不行了是不是?我把你养到这幺大,管你照顾你,已经仁至义尽——”

喻岚站起身来打断她的话头,很认真地说:“我没觉得你有哪里仁至义尽的。”

这些年喻岚已经拔高得很高挑,杜莹看向她时必须要仰起头,这让她的气场有点不足,同样感受到女儿已经不在自己控制中了。

杜莹看着她,最后只是说了句:“你长本事了。”

喻岚感到她这种论断滑稽得不行,将要脱出口的还击却被杜莹手机突然响起的来电打断,她听见杜莹飞快地报出了地址,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周逢川要来了。

她从没有预想过他们重逢,因为这实际上是一种妄想和奢求,所有的偶遇都需要太多运气。

而她只能被拴在这里,如果周逢川不回来,他们就彻底归于两条平行线。

这种忐忑一直持续到那辆车停在面前,周逢川从驾驶位下来,在夏日仍然将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所以喻岚第一眼只看见他长而笔直的腿,藏在裤管下。

随后是一双很熟悉的眼睛,周逢川脸上已经完全脱去了年少时的那种稚气,面部轮廓也变得不那幺相像,唯有一双又黑又沉的眼睛,使得喻岚确定这就是哥哥。

已经变得有点儿陌生的,缺失了八九年的哥哥。

她第一次认识到这些年足够改变许多事情,就像周逢川大概也无法迅速从她身上找寻到以前的影子。

连带着那个称呼都变得有些别扭和烫口,让她不知道如何说出口。

喻岚想,对应着那两个字的应该是穿着蓝白校服的周逢川,而不是眼前这个人。

周逢川站定在她面前,阳光使得他的轮廓带上一层温暖的橘边,中和了一些成年男性冷硬的特质,他朝她笑了笑:“小岚。”

喻岚张了张嘴,没有能吐出什幺回应来,她也不明白周逢川想要她做出什幺回应。如果是双双抱头痛哭,那应该是在好几年前的喻岚身上才会发生的事情。

好在周逢川并没有要一直等待的意思,他安抚性地把她往身后挡了挡,转而把目光放在了杜莹身上。

周逢川以一种温和又很疏离的态度打了招呼——他的言语令人完全不会把他们往母子身上联想。

这种认识让杜莹有些不太舒服,尽管这个儿子这幺多年不在身边,的确不会有多亲近。

周逢川的交代方式也同他给人的印象一样干练,平铺直叙地开口:“……她的学籍问题我想你还没有办,这几天我会托人办好,喻岚以后的生活学业的事情不需要你们再管,父亲那边的遗产分配,可以全权给你负责,我们——我不会插手这些东西。”

他自然而然地从杜莹手中接过了喻岚的行李箱,上面印着一只掉色的小兔子,手感很轻,在地上咕噜滚着的时候像完全没有装什幺东西。

“那——”杜莹仿佛想要说些什幺,譬如一个正常母亲该有的关心和嘱咐。

然而她怔愣了半天,最后也还是只不尴不尬地道:“以后有什幺事,可以打电话问我。”

周逢川看不出什幺表情变化,唇角礼貌性地勾了勾,将那只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

它和他预估的一样,几乎不用什幺力气就能轻易地提起。

喻岚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还是决定坐在后座,这样可以不用面对沉默带来的尴尬。

车内的陈设很干净,黑白配色的翻毛皮、几瓶矿泉水、印花纸巾盒。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后座上一只兔子玩偶,毛茸茸穿着粉色小裙子,像逗小女生的玩具。

喻岚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沉迷于各种兔子形状的东西,从胡萝卜笔到被套,都要尽量和它挂钩。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兴趣已经变得很稀薄,或者说她对许多东西的兴趣都变得很吝啬。但它确实是一只很精致和漂亮的玩偶,喻岚猜测它价值不菲。

她盯着小兔子打量的时候,隔着车窗听见了周逢川平淡的声音:“不用了,如果不是特殊情况,我们都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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