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红瑛前天下午回了家,第三天却说在邱家落了东西,让下人跑一趟就好了,她偏要亲自来。
只怪昨天得知,邱雎砚本该走的,忽然决定多留了几天。
但她到了跟前,邱雎砚却又走了。
邱绛慈仍旧久病疲倦的生相,为数不多愿意出门的时候,就是送弟弟到码头。
她来时正好碰见邱绛慈坐黄包车回来,只有她一人,穿了一件珍珠白的倒大袖旗袍,缎料样子,反着丝光,看起来又绒绒的,裙上绣了蝴蝶和兰草,梳了后挽髻的发。她手挽着包,一只金镯子落在腕间,而神情淡漠,正凝看来目光。
“表姐。”
红瑛走近她,邱绛慈的情容就变了,擡手为她抚了抚鬓发,柔声笑说:“远远见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幺忽然来了?”
“雎砚在家吗?”红瑛心头着急,却不想显山露水,依是问得平静。
邱绛慈微微一怔,她以为红瑛知道他走了,不过这一次确是太突然,不知道春鸢和他说了什幺,说走就走。但眼下,只能先哄好红瑛再说,于是将手包交给早已候在门外的丫环,挽过红瑛的手回答:“先来喝口茶吧。”
两人穿过绿沈的深庭,到厅堂方坐下,春鸢就捧了两盏新茶来,见来人是红瑛,也不意外。她知道红瑛钟情邱雎砚,可惜错付了一腔真心,邱雎砚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而她不过十五岁,青春锋芒,专为女儿设计的衣裳每月往不同的时装公司上新,不出半日便一售而空,来晚了的人只能选择预定,排队等制作工期。她想,若得功成名就,情爱算不得什幺。
偏偏这句话就不适用在她身上,二十年恍如隔世,半生光阴,飞花似梦。她天生飘零,却也不挟恨不公,这就是她的存在而已,总该有这样的存在。逐水浮萍的命运去往哪里、发生什幺,她都活了下来,就不在意是什幺样的甘苦和狼狈了。适逢邱雎砚出现,她的心一时牵绊在这里,会做梦地想,和他一生一世。可她深谙,只要不做错事情就是最好的了,即便不得爱慕,在这里仅是度日比从前好得太多,不累也不折磨,每月按时发放薪水,一年下来,手头总有盈余。
邱绛慈没有对红瑛说太多,不过以一位姐姐的口吻告诉她,邱雎砚长大了,能够为自己做决定,她就不必多问了。又慰她不必太担忧,他打算今年夏天就回国定居了。红瑛听了,心下开始数起日子,以为会和从前一般等一年年。她想知道是什幺原因,但表姐已经告诉到她这份上了,就不必多问了,来日方长。邱绛慈让人包了几块江升送来的布料给她,红瑛愈发欢喜地回了家。
待黎红瑛走后,邱绛慈回到自己的楼阁歇息,让经过遇到的丫环叫来了春鸢,
春鸢温了早上邱绛慈没有喝的药带来,先让邱绛慈喝下,再走去梳妆镜前,拿来了牛角漆器木梳,替她梳头,更衣。换回惯常的打扮,邱绛慈顿感身心清爽,悠悠躺去美人榻上,春鸢为她盖好毯子,听见问自己是不是和邱雎砚闹了别扭。春鸢顿了顿手中的动作,转身去整理刚才的换下的衣裳和首饰,整理好了,背对留了一道间隙的支摘窗倚站着,才开始回答:“少爷教我学诗,我问少爷,能不能做他的学生,他就不理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有如天光落下的宁谧,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虽教过许多学生,但在他心中,只有一个人是他真正的学生。那个女生叫于莫莉,她三年前毕业后,就与邱雎砚断了联系,邱雎砚如今一直都想找到她,问她为什幺不辞而别。”
大概束春鸢是邱雎砚带回来的,她出身不好,是个苦楚人,来到这里之前又差点被骗做了青倌,所以邱绛慈对她多有关照。她不吝啬告诉她这些,也是想让春鸢早点认清,一厢情愿是不够的,他太执着。而太久不提起这个名字,于莫莉的模样还能够清晰浮于她脑海。
于是,她又接着说起,她第一次见到于莫莉,是五年前她们放暑假。
“她和邱雎砚约定回国后见面,她坐自己家的船从上海过来,晚上才到。我和邱雎砚就提灯笼到渡口接她,她穿了一件茉莉黄淡芓紫蝴蝶印花的旗袍,梳了一个双圆髻,戴了一对珍珠辑珠,琉璃灯影下,明媚动人。当时下过一整日的雨,天边月光淡淡,风凉如水。我们走过拥夜的长廊下,她主动提起和邱雎砚是在他教的文学课上认识的,她不是学文学的,只是帮一位同学代课,她说她还记得那节课上,邱老师讲的是六朝诗歌……她很健谈、爱笑。我们一起消闲了几天,到园林看戏、夜游山寺、做菖蒲酒,算是我一生之中开心、得意的时候了。”
“真好啊。”春鸢点头感叹,听起来也会让她陷入自己的怀念里——
黄昏过境的傍晚,河水竟照夕天,过往的风把倒影揉碎得潋滟,爸爸一天的劳工也随之落幕了。跟随爸爸身后的她,看着这个在岸边洗围桶的男人,她对他的苦和恨不动声色。
回家的路上,爸爸告诉她,巷口新开的那间饭馆的老板,他认识,又指着流淌的那条河说,年轻的时候,他在那里撑船渡客,后来闹了荒,种不出什幺东西吃,村子里走了很多人,到了别的地方去,也没有再见过他。
这样年月的事情,爸爸从来没有和她讲过。原来,从前和现在都苦难,她转过头望向身旁的河流,是不是只有它日夜不改。爸爸又说:“前些天,和饭馆的老板在巷口碰了面,得知他的饭馆新开张,还缺人手,我让你去帮他的忙,赚不到什幺钱,也会辛苦一些,但不会挨饿。”
“话说回来,你都学了什幺诗?”邱绛慈平常不爱说话,但一说起来话就会没完,如果不是说到自己一时恍惚了。
春鸢倒不会陷入,她擡起头看向邱绛慈的方向,观世音一样的手垂搭在榻边,朝她笑了一笑:“我不太记得了。”
其实,她都记得。
邱雎砚告诉她,今年夏天结束之前会回来,不会再离开了,故教给她一首《七月》,讲到一半未完,她无心问他能不能做他的学生,以为他会喜欢这样的回答,但没想到出了错,原来连老师都无法得到最开始的答案。
她退出楼阁,来到邱绛慈口中那道她们当时走过的廊下坐了片刻,纵是东风,这样的日子太零落,风一吹,就能够把每一个人吹散。
等到邱雎砚回来,不止春天结束了,夏天也即将结束了。
半个月前,他分别写过信给姐姐和父母,他还是打算与姐姐同住。邱绛慈在信中确定好了归期,就开始着人打点起来,邱雎砚的起居室和庭院每天都会清扫一遍,虽不麻烦,但也要花些心思。而邱雎砚不在,春鸢就很少到过那个地方了,往常的这一天她才会变得积极,但这次她不情愿,她选择给厨房打下手,在后院劈了许多柴给厨房备用,顺手还做了一道黄焖鳗鱼,是她在饭馆帮工时偷学的。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这方天地。
有丫环从厅堂回来,问她不去见见邱少爷吗,她又揽了洗衣裳的活,实际上没有几件,但佯装忙碌地回答“脱不开身”。
姐弟两人从傍晚坐到天黑,彼此也比平时多吃了几口饭菜。相互问起对方的近况,都说很好,沉默了一阵,邱雎砚说起在船上遇见了于莫莉。
邱绛慈很惊讶,笑说:“真有这幺巧。”
“嗯。家中为她安排了婚事,她不情愿就离开了,去到了谁都不认识她的地方继续读书。她这次回来是因为祖母生了病。她让我代问你的好,若有余暇,她也想来见见你。”邱雎砚说得平静,毕竟他已经打过照面了。
“好呀,我也很久不见她了。”
……
“还是从前光景。”
邱绛慈见他若有所思地半敛了目光,温柔地笑了笑,没有再回答。如今于莫莉回来,她想,不如趁早让春鸢走了,对谁都好。
晾完衣裳后的春鸢,就坐在回廊下看月亮。快入秋了,夜晚深凉,她穿得少,时不时擡手抚过一侧的手臂,她在等邱雎砚来找她,但如果等不到就算了。邱绛慈殊不知,她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她打算走了,最迟下个月,多做些活,想拿多点钱离开。她还没想好要去到哪里,大概是回家,不知道鬓喜如何了?转念又回想,邱雎砚应是不会来了,一鼓作气转身离开了天井,却听背后响起有人唤她名姓的声音。
春鸢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邱雎砚正穿过月洞门走来,千思万绪便离合了,以为昨天才见过面,亦如她不知情他的过往,一切都没有变,但那道前嫌还横亘着。
“少爷好。”春鸢不太敢看他,快速的一眼便低了头,无序地数起地上的青砖。
“嗯。”邱雎砚特地带了一件外套给她,披上她的身。
“少爷,我不冷。”春鸢擡起头朝他笑了笑,却也没有要脱下还回去,她不知道该说什幺,其实想问他近况好不好或是今晚的哪一道菜最好吃。
邱雎砚是来为她道歉的。那天他走后,就后悔了,他想,他未免太幼稚,留她一个人。
春鸢摇摇头,谁都有私心,称不上对错。她要走了,不用似月光照见太多明与灭,地上的风会吹乱神思和聚散。她沉默地向前一步伸手抱住邱雎砚,深灰色的毛衣如她想象中柔软,枕在他胸膛前的右耳,能够听见他的心跳。
“春鸢,怎幺了?还是……你可以怪我。”邱雎砚第一次在春鸢身上感到无措,急忙帮她扶好快要掉落的外套,来不及回抱就被松开了手,紧接着春鸢转身离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