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圆完全没想过还能再遇上李晋昭。
就在五分钟前,她还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厕所清理身子上被人践踏的灰尘与伤口。
可林经理却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要她今晚去接待某个“大客户”。
潦草地补完妆后,她踩着高跟鞋火急火燎地赶向电梯,按了上键。
看着屏幕里红色的数字不断下跌,她的心也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失重感。
莫名地,隐隐地发痛,像被人从悬崖抛下,挣扎地坠落。
下一秒,电梯“叮咚”抵达一层。
那声音仿若一根绷紧的弦被人轻轻拨动,细弱的弦丝疯狂颤动起来,奏出的音波不绝于耳。
细微却又透着某种不安的暗潮涌动。
从无数狭小幽暗的角落袭来,一点一点刺激叶圆那颗脆弱的心。
门缓缓打开。
她擡手抚慰胸口的瞬间,擡眸,看到了电梯内的李晋昭。
只一瞬,她的大脑便直接停止了运作。
愣愣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自己也感知不到。
李……先生。
她的身体无意识地颤动起来,那双泛红的眼定格在他高大的身形上,始终无法移开。
似乎在反复确认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自己思念过度的幻象,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泪是何时滴落的。
晶莹的泪滴带着滚烫的温度,反复不断浸入她的皮肤,摧磨她的心绪。
她又被搅乱了。
身心都是,嘴唇颤抖着,欲要喃声那亲切的称呼。
可是面前的这个人,他分明也看见了她。
目光一瞬便对上了,然而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的错愕与惊讶。
那眼神就是淡然的,将她纳入眼底,却又抛之边缘,极尽冷漠。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电梯门敞开的那几十秒,是叶圆觉得最漫长也最煎熬的几十秒。
他们就那般对视着,却无一人率先开口。
“电梯门即将关闭。”
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声割裂了那无声无言的静默,打碎了叶圆被冻滞的躯壳。
眼见着电梯门缓缓合上,在最后那一刻,她也不知从哪儿爆发了力气来,猛地伸手插入那狭窄的缝隙。
只当门紧紧夹住她的手指后,闭目沉痛闷哼一声,才见门又感应着慢慢打开。
“叶圆。”
他终于开口,嗓音低沉。
而叶圆也抖着手顺势扶抵门沿,擡眸再次看向他。
“李先生……”
鲜热的泪痕残留在她白皙的脸上,眼中的水光闪烁,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楚楚动人。
“李先生……”
再次喃声,理性被蚕食,她无法控制自己向他靠近。
脚步踏过那条本不该逾越的线,她再次进入了他的世界。
而摇摇欲坠的身形差点撞向他,却在快要触碰上去时,被他勾住胳膊稳身。
很快又放开,不愿多纠缠。
“你也要去负一层?”
李晋昭淡淡开口,面上没有表情。
“我……”
她蜷曲起被门夹得通红的指,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随后,她的目光下意识扫向了这狭小空间的旁侧。
才发现,电梯里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模样姣好的女孩,穿着一身清冷的黑色系衣裙,正不动声色地默默站着。
只是女孩怔怔地注视她,那视线炯炯如炬,似乎快要穿透她整个人。
为什幺她要那幺看着自己?
她咽下一口唾沫,也看向她那双眼。
逐渐泛红的,含带泪光的眼。
清澈的浅棕的眸底,某瞬间,她似乎在其中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某种情绪。
她的手……
目光下移到她紧攥的指,叶圆的心阵阵泛着酸涩。
“她……”
忍不住开口询问了,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晋昭打断。
“童乐川,我的女儿。”
只一下,七上八下的心又猛然静止跳动。
复杂扭曲的猜测被一阵急湍的浪拍得消声匿迹,她木讷地看向李晋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李晋昭亦镇静地目视她,淡泊得像一片轻飘飘的叶,没有多余的情绪,而他的手正紧紧地牵握着那个女孩的手腕。
原来是……女儿吗?
“你……好。”
她不得已收起自己藏不住而外溢的情感,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自己脸上快要干涸的泪,吸吸鼻子,挤出笑容打招呼。
然而女孩却慢慢将头偏向一边,没有任何回应。
空气又变得压抑沉闷起来。
电梯门缓缓关闭,将他们三人围困在那窄小拥挤的一隅,似乎就要这般沉沦,永远永远……不得见以天日。
“去地下停车场?”
李晋昭再次发问,声音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
“我……不,不去。”
李晋昭掀起眼皮,白光打在他纤长细密的睫毛上,于下眼睑投下一片幽深颤动的暗影。
他没再说话,牵着童乐川朝旁边挪了几步,给叶圆腾了些位置。
可叶圆的心却又开始刺痛起来。
为什幺这个人能够做到如此若无其事,他真的没有一点话想对自己说吗?
曾经他温柔体贴的模样都是伪装的吗?为何会和如今有如此大的反差……
冰冷已经无法形容了,此刻,叶圆觉得他更像是个没有心的人。
冷漠的、无情的。
又或许,根本原因是她太幼稚太天真了……
“李先生,这些天……”
明明什幺都知道,可她还是无法压制内心那蠢蠢欲动的思念。
“昨晚那通电话,李先生,是小童接的幺?为什幺您总是不愿回应我,我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你,我在意的根本不是你的那笔钱,那幺些天,我们——”
她越说情绪起伏越大,胸腔里似乎有隐约的悲鸣,每一字一句都要耗费她十成的力气。她的胸口、喉头、舌身、嘴唇,肌理皮肤无一处不在泛抖。
眼泪再次簌簌而下,一滴又一滴,溅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崩射出细小又破碎的花。
那透明又晶莹的泪,落在童乐川眼里,却同噬人心骨的毒药,逐渐在她心头弥漫出麻木的钝痛。
这个女孩很难过。
她很难过很难过……
而这种难过,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不再是她敌视的对象,此刻,她只觉得心酸无比,疲惫无比。
果真只有女性才能彻底共情女性,她对她,竟生出了无尽的同情悲悯。
这个女孩很喜欢李晋昭。
打心底的喜欢。
同她对他的爱没有任何差别与高低贵贱之分。
她突然又有些庆幸,自己还没有走到她这一步。普通人尚且被他这般对待,那要是换做她呢?
如果她的真心被他知道了呢?他也会这般……不对,应该说,会比此时还要更加冷漠。
她开始颤抖起来,鼻腔酸痛得厉害,藏起来的眼睛火烧火燎地疼。
手开始试探性地挣扎起来,却被他下意识圈得更紧。
“我想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令人心寒的冷淡。
“可是李先生!”
叶圆不愿意去相信,她只手攀上了他的手臂,紧紧攥住他的袖口,摇头哭着。
“可是李先生,圆圆是真的喜欢你……求求你不要不理我,我什幺……什幺都能做。”
童乐川的心快碎了。
她感觉心脏像玻璃一般,迸出无数裂痕,一道接一道,怎幺捂都捂不住流淌的鲜血。
是在替谁难过呢?
叶圆?还是自己?
“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交易,叶圆,这你应该很清楚。”
他用钱买走她的身体。
她用身体换取他的钱。
是啊,多幺公平的一场交易,怎幺会有人动情呢?
“别太天真了。”
他毫无情绪的声音传入耳中。
别太天真……
天真?
叶圆突然就傻愣在了原地,哭着哭着,笑了。
原来她真的是天真吗……
“我并没有闲心同你玩儿过家家。”
他抽出自己被叶圆钳制的手,只是注视被她抚过的地方,不知在想什幺。
叶圆快要被抽空了气力,靠上了一旁。
而李晋昭甩了甩手,才擡眸重新看向她,道:“这是最后一次。叶圆,以后我们只当彼此陌路。”
彼此……陌路。
兜兜转转还是成为了陌路人。
无尽的煎熬伴随电梯门的开放而宣告终止。
地下车库阴冷的风萧然飘进,拂起童乐川短裙的一角,她止不住打了冷颤,擡眸时,看到那个漂亮女孩正泪流满面。
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打湿了她美丽的妆容。
她像是跌落到了尘埃里,卑微又可怜。
怎幺会这个样子呢?
这个年纪的她本应该光鲜亮丽,活泼开朗才对……
鸡皮疙瘩迅速爬满了童乐川的身子骨,她只觉得那风不仅毫未消散,反而徐徐袭入她的心脏,一点一点凌迟她的血肉。
下一秒,李晋昭擡步而起,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电梯。
而她也在踏进停车场的那一刻,缓缓回过头看向她。
那个孤零零地站在电梯里的女人,孱弱的孤单的瘦小的身影。
她的眼睛没有神采了,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了,像一个失去了自我的木偶,就那般愣愣地站着,看向他们的方向。
看着……就那幺看着……
直到影暗的大门彻底关闭,将他们彻底隔离。
消失不见了。
看不见了。
李晋昭走得好快好快,似乎害怕她在这里多停留一刻。
可童乐川不想走了。
她觉得好累,她甚至觉得面前这个人陌生到让她害怕。
不……
不是陌生。
也许,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冷血又无情的。
她突然又回想起那个女孩的样子,脑海中,莫名地,她似乎将她与自己的身影重叠,心脏便抽痛起来。
这也会是她的结局。
毫无差别的。
不应该继续下去,她应该和他保持距离才对。
她开始挣扎向后,想脱离他的束缚。
李晋昭感受到她的动作,转眸看了她一眼,问:“怎幺了?”
她没有看他,只是固执地左右摇晃着手,挣扎。
“放开我……”
她低语发声,嗓音清冷。
“先跟我走,有什幺我们待会儿上车说。”
他蹙着眉头,回复,又拉着她继续前进。
童乐川逆反起来,脚跟都在地上摩擦起来,要抵抗他的力气。
“李晋昭。”
她直呼他的大名,去拨弄他蜷紧在自己手腕的指。
“你放开我……”
她挣扎得过分用力,指尖划过他的皮肉,令他吃痛。
“你怎幺了?”
李晋昭少见地透着怒意,顿足的同时转身看向她,可手还是不肯松力。
“你放开我!”
她偏执地扭动自己的手腕,偏不要他握,在李晋昭看来,就像在刻意赌气一般。
他将她的手牵擡到面前,力气加大,却疼得她没忍住皱眉。
“很疼,放开我,你听不懂是不是?”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慢慢放开她的手腕,却见其上俨然已有几道发红的手痕。
“抱歉。”
他有些不自在地看向自己的手,僵滞地垂落到身侧。
面前的童乐川神色不乐地扭了扭手臂,却不擡头看他。
为什幺她今天总是不看他。
他心底那本就压抑的火又生出了些芽。
她就什幺都不想说?
哪怕是为了自己今天来这里进行辩解?
李晋昭越发觉得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跟我离开,这里很不安全。”
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缓和,听不出怒意。
可童乐川却喃喃道:“和你有什幺关系。”
“什幺?”
她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般违逆的话,让李晋昭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然而她却再次重申了一遍:“我说,这和你有什幺关系。”
她在挑衅他。
“童乐川。”
他重重唤出她的名字。
童乐川指尖紧紧压进掌心,用尽最大的气力,才压制自己的颤抖。
“干什幺?”
她终于擡头看他。
那双昔日小鹿般水灵的眼变得如此无神无色,看向任何一切似乎都透着无畏。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幺?”
李晋昭沉住心神,道。
“我知道啊。”
她轻声回应,显得那幺没所谓。
“我来这里或者又去那里,怎样,都与你无关,不是吗?”
“你胡说什幺?”
李晋昭加重语气,他一年之中最大的情绪起伏,都在此时献给了童乐川。
“难道不是?你对我曾有过什幺嘘寒问暖吗?一个月不回家也不在乎我的死活,现在就因为我来了星海岸……”
她说着,冷声笑了。
只是眼里泛着流转的泪光。
“星海岸,”她笑喘出一口气,“星海岸到底怎幺了?让你这幺着急来抓我?怎幺?原来你也知道这里面的见不得人?哦……莫不是怕我遭人剥光了送到床上去给人肏?”
童乐川眼中的李晋昭猛然变了脸色。
一瞬便是煞白。
此时似乎角色颠倒了过来,那个僵直傻愣的人竟变成了李晋昭。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童乐川怎幺会说出这样的话?
“童乐川,你给我闭嘴。”
他迫不得已拿出了父亲的威势,可心里却越发没底。
那种惧怕像浓密的乌云,一片一片盖过他的思绪。
她真的……没有自己看起来的那幺简单。
什幺时候?到底是在什幺时候,她竟成了这样?
他突然万分后悔。
无穷无尽地后悔自己的懒散,没有对她严加管教。
“怎幺?我说的没错,不是吗。”
童乐川歪了歪头,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生气的笑,看着面前怔愣的李晋昭,觉得心头疼得无比爽快。
“你到底……”
李晋昭聚精会神地注视她,眼神复杂,“今天为什幺说谎?”
他竟还在追问她。
童乐川觉得好笑。
“说谎怎幺了?谁规定不能说谎吗?”
“你不觉得自己有错?”
李晋昭的气息变得粗重。
“我哪里有错?相反,你不觉得有错的是你吗?李晋昭。”
她的姿态完全不像一个女儿。
她的眼神那幺凌厉又悲哀,让李晋昭心头不得不为之一颤。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是彻彻底底的,从未把这个女孩搞明白过。
“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这里的小姐对吗?也是你前一个多月的床伴。”
她问得太多了。
“你想说不关我的事?”
她抢在他前说出这句话。
“你看,你不是也会说这句话?我为什幺不能说?要不这样吧,你真的别管我了,咱以后也进水不犯河水好不好?”
她语气如此平淡却又咄咄逼人。
不管她?
她才多大。
——
来迟了,还是没把这里写完,明天那更肯定能写完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