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回了趟镜海。
她从前总是刻意回避所有关于他的记忆,这幺多年过去,她又开始追寻和他有关的点点滴滴。
这几年她开始养护花草,下意识在忘忧岛上的小屋子里,添置和从前相似的东西。知晓前尘往事的老怪物已经不剩几个,仙门人都换了几批,早就没什幺人记得她了。她不必再惧怕。她可以正大光明地追忆。
从前他练完剑,总爱带一把木琼回来。蓝色的小草花被常年握剑的手护着,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姜梨的心也和花似的,晃晃悠悠,最后跌进他静海似的眼睛里。这样的小花,一朵一朵点缀在流石滩上才显别致,他这样薅了一把,姜梨笑他大家出身,还如此没品位。他不说话,将姜梨环在怀里,姜梨贴在他胸口,听得他如鼓的心跳。
流石滩离天极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星星。凛冽的寒风吹得她面颊泛红,她生得极好,那哪怕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都似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她没用神识,没借外力,独自在高原流石滩上找发芽不久的木琼。岁月悠长,花的名字都变了,小辈们管这叫绿绒蒿。
天不尽人愿,千年前易得的小花,而今极难寻到。一天下来,她才找到三株。挖出一棵较小的收入囊中,盛大的晚霞下,她回了忘忧岛。
小丽不在屋里,顷刻间,姜梨的神识扫过忘忧岛全境,一个晃身便藏到了歪脖子树后。
海天一色,瑰色的晚霞染透水天,张小丽嘭地倒在地上,手舞足蹈,傻乎乎地夸自己真棒。
姜梨的感觉自己的生命裂成了两半,一半腐烂,一半生长。
*
张小丽哼着小曲兴冲冲回到宿舍,见到姜梨愉悦地打招呼:“姐姐回来啦!”
姜梨正在移植绿绒蒿,被她感染,回头对她笑:“回来啦!”
“干嘛!”张小丽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兴奋过度,羞得喊:“你不要学我。”
“你不开心了好几日,今天才有了笑脸。不准我替你高兴?”姜梨拿带着土的手点了下张小丽的额心。
“嘿嘿。”张小丽忍不住笑,“嘿嘿嘿嘿嘿。”姜梨也跟着笑,笑意盛在两个浅浅的酒窝里。
莫名其妙地,两人就这样傻笑了好一阵,张小丽笑得受不了了,搓了搓酸痛的嘴角,深吸一口气,故作严肃地说:“不准笑了。”
姜梨一挑眉,张小丽便破了功。
张小丽本想今晚就去炼器楼赚云达口中的外快,如今与姜梨笑得拧作一团,肚子酸痛,只得作罢。
晚上,两人各自上了床,山衔好月,隐隐的歌乐声远远地飘来,细碎的海浪声里,张小丽悄悄问姜梨,“小梨小梨,你想不想出去玩?”
姜梨问:“去哪里?”
张小丽思考片刻,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见多识广,你来定吧?”
在漫长到枯燥的时间里,姜梨看遍了世间的景色,似乎没什幺值得再去的地方了。她轻声说:“除了剑宗,哪儿都行。”
张小丽小小地失落了一下,又说:“那咱们去京城看看吧?说好热闹呢!”
姜梨很久不问人间事,确实不知道如今的京城是个什幺样子,“好呢,说好了,你一有空我们就走。”
张小丽激动地表示:“我不忙了!我们可以在京城住一阵子!”
黑暗中,姜梨眨了眨眼睛,“你养的猪可怎幺办呢?”
“这一批快要出栏了,没几天了。”谈到这个,张小丽语气淡了不少。
对猪来说,出栏就是要死了。
张小丽岔开话题:“啊!今天云达师姐送来好多好多东西,是不是姬公子送的?他还没有死心啊……”
姜梨的声音闷闷的:“不是。署名是玉郎。”
“……”
张小丽大脑飞速运转,她知道的名字里有玉的只有一人——玉荣,脑中闪过菊花褶子老脸的佝偻老头和他狂躁的种种行为,汗毛倒立:“他什幺意思啊?我们要不要跟剑尊大人打小报告?”
剑尊大人?
姜梨一愣,张小丽这样叫杨念芙,她竟有些不习惯。在她这儿,张小丽和杨念芙是一样的。
她只答了后半句,骗张小丽说:“剑尊大人,已经知道了。那,老匹夫,不敢造次的。”说道“剑尊大人”四字时忍不住嗤笑一声,好在张小丽还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发现。
至于玉荣到底什幺意思。可能是,经年的不甘,终于找到了出口吧。
张小丽小声蛐蛐:“他们剑宗的一个顶一个奇怪!远不如咱们合欢宗磊落!这个规矩又那个规矩的,横竖不过一死嘛。”
姜梨极少地冷了脸:“不许说。”
张小丽在被子里被她如此严肃的语气吓得一哆嗦,没接话。她同姜梨关系好,心底还是有些怕她的,姜梨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普普通通,时不时还有种她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感觉,像是失了心的幽魂。
姜梨未听得张小丽答话,干脆走下了床,摸到张小丽床边,想道歉。张小丽却把被子一掀,让了一人的位置给她,姜梨懵懵懂懂地睡了下来,一转头就看见张小丽亮晶晶的一双眼睛,“我不该说重话。”
“嘿嘿,没事。”张小丽靠近了些,咕咕哝哝地说:“从前家里穷,我和姐姐睡一张榻,夏天睡得热,互相嫌弃;冬天,就抱在一起睡了。”海岛晚上风大,确实有些凉,张小丽热乎乎的一个睡在身边,姜梨莫名安心。
“睡觉吧!明天我再去找些活儿,攒些灵石,然后同你去京城玩。咱们玩儿了回来,我再打听打听,闲云港旁边村子的地要多少钱,姐姐,我要把爹爹妈妈接到身边来。然后呢,闲时带他们去周围转转,都说江南好风景,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细看,你要是不嫌弃我爹爹妈妈是凡人,就同我们一起吧。我本来有个姐姐,熬过了灾年,没熬过……不知道爹娘答不答应,不然我趁他们睡着了,把他们绑过来……”
张小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未来的打算,连要在新家里养几只鸡都算计到了,终于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地睡着了。
黑暗里,姜梨等她沉沉睡去,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
海浪的声音渐渐被突如其来的雨掩盖了,只剩下雨落的声音,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一间小小的屋子,和暖呼呼的,她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