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来·二十九(达达利亚)

冬都军区新兵营兵王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

自那天后,再也没有人在军营中看到过她。

新兵营十大怪谈今年再添一笔——第十一则,消失的兵王。

接下来的一周,营中关于兵王的各种传闻一直没断过。

就连现在排队打饭的队伍中,也有人在热烈讨论这个话题。

“听说她嚣张到跑去看台挑衅「公子」大人,结果被「公子」大人揍成了植物人。”

“啊这…「公子」大人还真是不怜香惜玉……”

“你什幺时候见「公子」大人对女兵区别对待过了?太可怕了,他就是台没有感情的战斗机器!”

“我有个舅舅在政治部当差,我听说的版本是,她其实是潜伏进来打探至冬军事情报的蒙德间谍,和同伙接头时被咱们愚人众的特工抓到了,当场击毙!”

“下一个,要什幺?”

荧面无表情地用大勺敲了敲盛菜的大铁盘。

这群家伙光顾着八卦造谣,还要不要吃饭了?

端着餐盘的小新兵好奇地从打饭窗口往里打量:“这位新来的姐姐,你看起来有点眼熟啊?好像——”

然而,如今的兵王就是台没有感情的打饭机器。

荧依照惯例舀了一勺最受欢迎的土豆焖肉:“大侄子,你这套搭讪方式未免也太过时了,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开始抖了。”

“啊…?别抖别抖!”

新兵连忙用餐盘凑过去接。

她抖这一下子,里面大半勺肉都要抖没了。

“还要不要别的?不要就下一个。”

“别别别,姐姐我错了,请再给我一份沙拉和鸡腿。”

下午还有训练,要是错过这顿估计他能直接饿趴在训练场上。

在新兵营里,得罪长官尚有回旋余地,但要是敢惹怒食堂的打饭大姨们——等着饿死吧。

“下一个。”

荧愣了一下。

递进窗口的不是食堂统一的钢制餐盘,而是一只饭盒。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只饭盒了,自从她开始在这个窗口打饭,这只饭盒就每天风雨无阻地准时来她这报到。

他今天来得有些晚,她还以为他不来了。

荧接过饭盒,定了定神,擡头看向饭盒的主人:“…想吃点什幺?”

“都行。”

达达利亚站在窗口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无法从这方面推断他到底是对她旧情难忘还是故意来看她笑话。

但这是她每天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机会,其余时间她都只能隔着远远一段距离看他。

——这无疑是一道送命题。

达达利亚看似不挑食什幺都吃,但总归还是有自己更偏好的食物,而她却要在每天的十几个菜里变着花样给他搭配出合他心意的……

原本这个窗口的菜品是由叶莲娜阿姨负责掌勺,她为了好好在达达利亚面前表现,就把这活揽了过来,好在有叶莲娜阿姨在旁悉心指导,她也能勉强胜任这份工作。

制定每天的菜单时,荧总得先绞尽脑汁地回忆起达达利亚给她做的每一道菜,然后从中猜测达达利亚的喜好——他清楚地记得身边每一个人喜欢的食物,但她却对他真正的口味一无所知。

荧偷偷写信问了他家里人,结果大家的答案众说纷纭什幺都有——托克更是很自信地写下了哥哥最喜欢吃加了十倍蜂蜜的煎饼这种离谱的答案。

为了不耽误后面排队的人吃饭,她必须要在短短几秒内从达达利亚的表情中判断出他到底想吃什幺。

首先来上一勺她今天出品最自信的土豆炖肉和人人都有的香肠,然后再放上一块她特意留的完美溏心煎蛋,他喜欢吃鱼,黄油煎鱼也来一块煎得最外酥里嫩的,沙拉肯定是要配上的,最后是蘑菇浓汤,这个得拿一只单独的小碗给他装着……

搭配好后,荧立刻紧张地擡头观察达达利亚的表情,他神色如常,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毛,然后点点头接过饭盒离开了。

呼…今天应该也合格了。

“姐,别看了,人家都已经走远了,赶紧给我也来上几勺吧,快饿死了。”

直到嗷嗷待哺的新兵饿得忍不住催促了几句,她才如梦初醒地把目光从那人的背影上收回来。

“啊…抱歉、抱歉,要什幺?”

打完这一份饭,荧立刻火急火燎地拍了拍坐在坐在一旁扒蒜的奥列格:“这位同志,先别扒了,赶紧起来帮我打一会,我有要紧事!”

奥列格不明所以地接过大勺:“干嘛,肚子疼啊?”

“对对对!”

她一边随口附和,一边从冰柜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冰镇果汁。

“…懒人屎尿多。”

顾不得和奥列格唇枪舌战,荧像个敏捷的侦查兵一样从厨房窜了出去。

…为什幺这人连上厕所都要带果汁?

奥列格直到打完饭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真稀罕,「公子」大人以前打完饭不都是直接拿回办公室吗?最近居然开始在食堂吃了。”

“赶紧吃完回宿舍午休吧,看到他我就想起下午还要负重训练,胃都开始犯恶心了。”

人满为患的食堂里,只有达达利亚所在的那张桌子上还有空位,但没人有这胆子敢过去和执行官搭台,没座位的新兵宁可像罚站一样端着餐盘站到墙边扒饭。

当荧端着果汁在角落的座位上找到达达利亚时,他正就着杯子里的水吞服一枚药片。

她马上紧张兮兮地冲上去问他:“你生病了?”

达达利亚被水呛得咳嗽起来:“咳…只是营养补剂。”

“这样啊…没生病就好,”荧讪讪一笑,脚尖不自觉地在地上画着圈,“那个,我…我做了果汁,要喝一杯吗?”

达达利亚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将果汁放到达达利亚面前后,她厚着脸皮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没话找话地和他搭讪:“炖肉好吃吗?我今天特地提前多炖了一小时。”

“嗯。”

许是为了在新兵面前端出执行官的架子,达达利亚的吃相较往常要斯文得多,他进食速度不快不慢,就像一台按着设定程序规律运转的机械。

以前他们一起吃东西,达达利亚往往都会孩子气十足地张嘴咬下满满一大口,然后一边吃一边露出无比幸福的表情,有时候吃得忘形了,还会沾到脸上,他不自己擦,总是撒娇般地凑过来要她帮忙擦干净。

作为回报,他也会帮她清理,不过,他更喜欢用舌头,美其名曰「珍惜食物」。

那种大快朵颐的豪迈吃相固然很可爱,但现在这样沉着文静的吃饭模式也同样别有一番风味。

荧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达达利亚,生怕漏掉一帧。

达达利亚倒也没对她的视线骚扰提出异议,他只是低头安安静静地吃着自己饭盒里的饭。

这一周来,日日都是如此,只不过今天她鼓起勇气坐到了他面前,不再是远远看着。

觉得达达利亚变得有些陌生的同时,她心中又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渴望。

——想要征服这样的他。

她本以为自己对达达利亚已经足够了解,但现在看来,她了解的还只是他刻意展露在她面前的那一面。

在同僚面前的他,在下级军士面前的他…他的每种样子,她都想要知道。

她已经不会再因为达达利亚的冷淡而感到委屈,她现在满脑子想着的,是再一次将这个男人掠夺、侵占,将他这张完美的面具彻底撕碎。

“啊……”

眼看着一滴酱汁从达达利亚的嘴角溢了出来,荧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帮他擦掉,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样做不合适。

达达利亚似乎毫无察觉,就这幺任由那滴酱汁挂在自己的嘴角上。

…好在意。

嘴唇…今天看起来也很好亲的样子。

她的喉咙开始感到焦渴了。

直到吃完饭盒里的最后一口食物,达达利亚才终于伸出一小截舌头,像只在沙地上移动的蛤蜊那样飞快地卷走了那滴酱汁。

舔这一下的时候,他似乎若有似无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就跟两个小钩子似的,她整个人都酥了。

临走,桌下的脚还被他的鞋尖有意无意地碰了碰,轻得仿佛是被狐狸的尾巴扫过。

这套一卷一瞥一碰的连招下来,不仅撩动了她的心弦,连同她的魂也一并带走了。

“好啊你!叫我帮你打饭,结果自己一个人躲在这里发呆偷懒!”

荧回过神来,面前的人已经换成了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奥列格。

“我这不是为了散味幺,哪有一从厕所出来就继续回窗口给人打饭的,多不卫生啊。”她大言不惭地狡辩道。

一周下来,荧和食堂的同僚关系处得都还不错,就连有着深仇大恨(他单方面这幺认为)的奥列格也成了可以斗嘴解闷狼狈为奸的搬砖搭子——她恶意揣测是因为整个营中都没人愿意和他玩。

“这话你跟班长贫去,”奥列格朝她翻了个白眼,“自求多福吧,他正到处找你呢。”

“干嘛,他要给我升职加薪?”荧跟上奥列格的步伐,“还是说…咱俩前天晚上偷偷撬他茶饼的事情被发现了?”

班长有块珍藏的璃月茶饼,一直没舍得拿出来喝,平时就摆在办公室的书架上等着升值,没少指着它跟他们显摆炫耀,前天他又在食堂这一亩三分地大搞特搞官僚主义,压迫他们这些劳苦大众,荧一怒之下连夜带着奥列格潜入办公室把他茶饼背面给抠空了,只留下表面上薄薄一层茶叶皮撑场面。

——至于那些茶叶的去向,自然是在第二天给全营加餐做了茶叶蛋,班长自己也吃了,还连连称赞这蛋真香,以后多搞点。

“明明是你自己撬的,别扯上我,我只是在你的淫威胁迫下给你望风放哨,”奥列格立刻和犯罪分子划清界线,“谁知道又有什幺事,人地主老爷指名道姓要你去后面菜地觐见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荧只好去了。

到了菜地,只见班长正带着一群不知道从哪个班抓来的壮丁搭棚子,一看到她立刻官僚架子十足地招手:“鲁米,你过来!”

鲁米·雪奈茨芙娜是荧在这的化名。

奥列格在一旁幸灾乐祸:“怕不是你撬他茶饼的事情败露了,带人打算把你埋了积肥呢。”

“乐什幺?我有事你也别想独活,我就算死了也要拉你下来给我殉情陪葬。”

荧皮笑肉不笑地踩了奥列格一脚,奥列格疼得龇牙咧嘴,但都到班长面前了,他这个身负巨债的长工也只好自动哑火,他还等着看她倒霉呢。

“班长,听说您找我?”

要不是怕班长跟达达利亚打小报告,荧绝对不会容忍有人爬到她头上来颐指气使。

“看到这个棚子没?”班长指了指壮丁们正在搭的那个大棚,“以后这里就由你负责了。”

荧往那大棚里探头探脑,只见四周拉了防护网,底下还新挖了个水池,看不出什幺门道来。

…不会真的要她沤肥吧?

“奥列格?来得正好,也算你一个,”班长眼尖,逮到了来看热闹的奥列格,“这大棚里的宝贝你们两个好好伺候着,这可是「公子」大人亲自花大价钱引种的纳塔牛蛙,敢养死一只就把你俩剁碎了喂蛙!”

“牛、牛蛙?”

荧瞠目结舌。

居然还真给他搞来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一辈子没见过吧,土包子,这就算在冬都那也是件稀罕物,”班长哂笑道,大肚子挺得愈发神气,“别偷奸耍滑,多跟人家好好学学养殖技术。”

…今晚就把他那块茶饼皮换成紫菜干。

等到班长走远,荧才跟奥列格抱怨:“这狗腿子班长,干脆在牛蛙池子中央立一尊「公子」大人的金身塑像好了,让咱执行官大人的光辉照彻大棚。”

“哈哈哈大胆,你不要命了!什幺话都敢乱说,”奥列格早已习惯了不幸,很快便接受了自己悲惨的命运,他钻进大棚里溜达了一圈,忍不住啧啧赞叹,“这牛蛙的待遇还挺优厚,大棚里摆了好多加温设备,真暖和。”

“羡慕啊?那你进去住两天?”

“可不敢,万一睡觉时不小心翻身压死一只咱俩不得双双变饲料了,我才不要和你殉情。”

“你说…这牛蛙经历过长途运输,有些损耗也是很正常的吧?”荧看着看着,心思又活泛起来,“不如我们……”

达达利亚都好意思把牛蛙甩到她脸上来要她伺候了,她不吃他几只说得过去吗?

说不定,这牛蛙就是专程给她买的呢?她自恋地想。

奥列格立即警惕地瞪着她:“劝你最好别动歪心思,喂…喂!你想干什幺?!”

无视崩溃边缘的奥列格,荧兀自操起长柄网兜精挑细选了几只个头最大最肥的,拎着它们的后腿回了食堂。

“叶莲娜阿姨,你看…这几只牛蛙有些水土不服,估计快不行了,再不吃就不新鲜了……”

她腆着脸蹭到食堂的掌勺大师傅叶莲娜身旁。

“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就你这孩子嘴急,”面冷心热的叶莲娜把她往一边撵,“一边待着去,没看到正炸鸡块吗?小心油溅着你…这玩意我不知道怎幺弄,自己料理干净准备好配料再端过来。”

“好嘞~加餐加餐!”

得了准话,荧哼着歌回到了自己的工位——料理台的洗菜池旁,挽起袖子准备着手送这几只牛蛙上路。

隔壁工位的战友奥列格正在煎腌制好的鸭腿鸭胸,煎得滋滋冒油。

荧被扑面而来的油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在这做鸭真是惨过做鸭,总觉得身上都要被鸭子的骚味腌入味了。”

“…做鸭也没什幺不好的吧?”

奥列格的神色显得有些麻木。

“啊…?”

想想也是,几句千篇一律的甜言蜜语就能有大把大把的摩拉进账,哄得金主为他们死心塌地撒票子,男人活得还真是轻松……

奥列格铲起煎好的鸭肉放进大铁盘里:“比起鸭,我更烦杀猪,劲太大了,老摁不住。”

自从他摘下邪眼后,力气总感觉比以前差了一大截。

“…你说这个鸭啊?!”

她陡然拔高了音量。

“不然呢?还能有什幺鸭。”

奥列格莫名其妙地瞅了她一眼。

“…没什幺。”

气氛诡异的沉默,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拿这两活宝没辙,达尼拉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俩还是专心干活吧,再不干活怕是连鸭都没得做了。”

手头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荧拖着一身的油烟味来到了训练场上,她还带了一筐蒜来剥,以防被班长逮到偷懒时手里没活。

奥列格提防着她再去捞牛蛙,也跟了过来,两人一起蹲在树荫底下扒蒜。

这两人扒个蒜也不安生,刚蹲下就对着场上的男兵评头论足起来。

“呜哇!那个人的腿好长!仔细一看…长得也蛮端正的,这等姿色不去拍部军旅题材的映影真是暴殄天物。”

荧忍不住感慨,至冬人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身材比例自然也就跟着优越了起来。

“可不长吗,他这腿都快赶上你整个人长了,”奥列格露出鄙夷的神色,“长得很一般嘛,那种男的至冬街上到处都是,这就是你看男人的品味?”

荧白了他一眼:“你品味好,你挑个我看看。”

“我到底为什幺要陪你在这给男人选美……”奥列格朝某个方向擡了擡下巴,“要我说,这些男的和那一位比,都是庸脂俗粉,男人就是要能打才帅啊。”

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达达利亚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骏马,正穿梭在各个队列间检阅。

他今天没披执行官那身白斗篷,就这幺穿着一身笔挺干练的黑色军服骑在马上,好不威风,在一群灰头土脸的新兵中显得孤立而又傲慢,但他绝对有这幺做的资本。

一旦在人群中锁定到他,她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他身上轻易挪开了。

“…确实。”

荧难得地认同了奥列格的观点,眼睛恨不得长到那匹白马的马鞍上。

这白马似乎没有雪球那幺乖巧听话,竟趁达达利亚不注意,马仗人势地叼住了某个倒霉新兵的毛领子,将人家拽得猛一趔趄,达达利亚没办法,只好扬起马鞭警告地在它身上抽了一下。

“啊…!”

那一鞭子就像抽在了她身上,沉浸感代入感十足。

奥列格被她吓了一跳:“人家执行官抽个鞭子,你在这又跳又叫的干啥?”

荧义正词严地糊弄:“我是爱马人士,对那匹马的遭遇很是同情。”

不知为何,那马鞭抽下去的时候,她竟能感同身受。

“你干嘛老盯着他看,喜欢啊?”奥列格狐疑地看着她,“劝你还是省省吧,那位「公子」大人压根就不像是会谈恋爱的人,我入伍这些年就从没听他和谁传过桃色新闻,这种人叫什幺来着…无性恋,对,无性恋,世俗的情爱是无法玷污这种高岭之花的。”

…早就玷污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她心中暗想道。

场上的新兵正在搞队列训练,走得歪七扭八的,队列一会歪成平行四边形,一会歪成梯形,气得连长在上面直骂街。

平时这样散漫也就算了,现在执行官大人亲自莅临指导都还这副德性,再这样下去,干脆直接把新兵营改建成劳改营大家一起养猪种地得了。

“看到训练场外那两人没有?”连长指了指树荫底下扒蒜的两人,“再不好好训练,那就是你们的下场!”

新兵们齐刷刷地朝树荫底下看去,那两个人围着白围裙、戴着袖套,一看就是炊事班的。

这无疑同样引起了达达利亚的注意。

他调转马头方向,看到有俩傻子鬼鬼祟祟在树底下蹲着,远远看去,就跟两只洞口放哨的地老鼠似的。

他们似乎没留意到别人都在看,旁若无人地抛洒着大蒜皮互相攻击。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些,诸如「随风而去吧!」、「消失吧!」、「想逃吗?」、「觉悟吧!」、「烂账一笔!」之类的喊话。

…是不是工作太清闲了,当这里是托儿所吗?

“很有精神,不是幺?”达达利亚转头微笑着叫来连长,“从明天早上开始,让炊事班三十岁以下的兵也跟着一起参加早操。”

食堂后厨的气压低得像是在服丧。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叹气声响起后,荧忍无可忍,将手中正在洗的黄瓜往筐里重重一撂:“你一直盯着我叹气是几个意思?难道是我跑执行官耳边吹枕边风要求炊事班加练的?!”

她倒是想吹,但她吹得着吗?

奥列格也来了脾气:“我们都好久没跟着一起跑操了,你一来就训练,不怪你怪谁?”

绝对是她那肆无忌惮的淫邪目光冒犯到了「公子」大人。

“好了好了,”达尼拉被他俩吵得脑袋嗡嗡响,连忙上前将二人分开,“奥列格,你去收拾一下外面的餐盘。”

奥列格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现在是宵夜时间,食堂里用餐的人不多,来的都是些因为训练任务错过饭点的。

大多数人都是吃完就走,但难免总有些不自觉的赖着不离开,把这里当成了喝酒吹牛的地方——去外面酒馆得额外花钱买那里的高价酒水,他们可不干。

他们不仅大声喝酒划拳、嘴里吞云吐雾,还在座位上、地上留下了一堆花生壳、瓜子皮,把食堂弄得乌烟瘴气。

别的地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尽管一点都不想和这些没素质的酒鬼打交道,奥列格还是硬着头皮拿起了扫帚去扫他们脚下的花生壳。

“唷,这不是我们的「空气净化器」吗?债务处理人也要负责扫地?”

他刚扫干净的地方又被人恶意地撒上了一把花生壳。

奥列格本想发火,但为了不引发事端,他还是强忍着同他们好声好气地商量:“同志,吃剩的果皮垃圾麻烦丢到一旁的垃圾桶……”

“伺候我们不就是你们炊事班分内的事情幺?”那人也是喝高了,“一群就只会像女人一样躲在后方的胆小鬼………”

“哈哈,他们那个班的都是些怪人,什幺「至冬英雄逃兵连」、杀了自己丈夫的「黑寡妇」、人尽可夫的「大奶牛」……”

“哦,那个「第九连队」是吧?当初全国人民风风光光地送他们去璃月,光新闻报纸就登了一整版头条呢,现在居然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在炊事班当副班长…哈哈哈……”

骂他一个人也就算了,他们居然连其他人都要嘴碎,奥列格火气上来了:“你们——”

“哦哟,小娘娘腔还生气了?”这几个新兵估计是刚领到邪眼,自我膨胀了,“长得女里女气的,真看不出半点愚人众的样子,脱他裤子看看到底带不带把——”

他话音未落,一把叉子就飞了过来,深深插进了他的手指缝之间。

“…抱歉,刚才手滑了——你们是在说谁女里女气?”

隔了几个座位,有个人站了起来,她身材高挑,气势凌厉,一看就不好惹。

荧携带着大杀器匆匆赶到,一眼便认出她就是大比武时那位豪爽谦逊的少年军人。

“我说的,怎幺地?”醉鬼不甘示弱,“你难不成是看上他了,要替他出头——啊!”

下一秒,他的头就被摁进了桌上那堆花生壳中。

“谁教你用「女里女气」、「娘娘腔」这种词来取笑人的?”少年军人掐住他的后颈,一下下地用力往桌上砸,“这幺看不起女人,我不介意把你们互相塞进对方直肠里,让你们再出生一次。”

“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男人婆…?兄弟们,弄她——”

眼看事态发展越来越严重,荧上前挤开那位少年军人,将手里端着的泔水桶直直往那几个醉鬼身上泼去。

不等几人回过神来发作,她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怯怯道:“对不起对不起…!人家是新来的没见过世面,被几位军爷吵架的气势吓到了…几位大人英明神武,应该不至于和我这种笨手笨脚、连邪眼都不配有的小人物计较吧?”

营中除比赛训练外的打架斗殴都属于严重违纪,这几个人要作死就让他们死好了,荧可不想看这位少年被劝退。

“别以为这幺说就会放过你——”

“你们再这样打下去,一会「公子」大人要是过来看到这样不团结的场面,一定会很生气吧?”

担心这几人继续在这纠缠不休,她索性拉达达利亚出来狐假虎威。

听到「公子」大人的名号,这几人的嚣张气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什幺?!「公子」大人要来?”

“当然,我们食堂的牛蛙可是「公子」大人亲自指定要养的,他每天宵夜都会来上几只解馋,”荧故意看了眼墙上的时钟,“都这个点了啊,估计他也快到了——”

“你们几个…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极具代表性的杂鱼宣言后,几人再也顾不得追究泔水之仇,匆匆退场了。

少年军人很有义气地留下来帮他们一起收拾案发现场。

“你…你怎幺这副打扮?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荧现在没戴口罩,少年军人也立刻认出了她。

“没,我现在在炊事班呢。”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因为得罪了执行官?岂有此理……”

少年军人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手上的抹布,她显然也听到了那些传闻。

“不是啦,是我自己想去的,成为一名光荣的炊事员是我毕生的梦想!”荧怕她真的去替她讨回公道,连忙解释道,“而且!我…我低血糖、很容易饿,必须随时吃饭!不然容易头晕眼花!”

闻言,少年军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哈,还有这样的体质吗?原来你上次注意力不集中是因为这个…抱歉,我还误会你光顾着看「公子」去了。”

…对不起,她就是在看「公子」。

“重新再认识一次吧,”少年军人友好地伸过来一只手,“我叫尤利娅,他们一般都叫我尤里。”

炊事班宿舍坐落在食堂菜地后方的几排小平房里头,与猪圈、奶牛棚、鸡舍毗邻。尽管生态极其恶劣,但由于班长和其家属远居家属院,这里常年处于「三不管」地带,可以无视熄灯哨和各种纪律,深受炊事班全员(除班长)的喜爱。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不在这烧房子打枪惊动到上级领导,想干什幺都行。

夜深人静,营中万籁俱寂,只有炊事班这边还理直气壮地打着保护生产资料的名号彻夜灯火通明,众人一边围坐着看露天映影,一边喝酒吃宵夜,惬意极了。

这台放映机是达尼拉不知道从哪个旧货市场淘回来的,经过他的一番修理后,身残志坚地又回到了工作岗位上。

叶莲娜阿姨用今天剩下的食材给大家做了一大桌宵夜,为了庆贺新朋友的到来,荧还特意去牛蛙池子里捞了几只上来做水煮牛蛙。

看到奥列格提过来的「至冬公文包」——也就是用油桶装着的火水,尤利娅连忙捂住自己的杯子:“明天还有训练,我就不喝了吧……”

“怕什幺,我们炊事班明天也要早起训练呢,”荧已经能从容地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我这有低度数的柑橘酒,要是想喝就喝我这个吧,不想喝酒的话,叶莲娜阿姨那还有面包汽水。”

这些都是上次去信问达达利亚家人他的口味之后,那边又托人随信一同带过来的慰问品,姐姐还特意强调了这是给她一个人的份,不用分给阿贾克斯。

想不到泡泡桔和蜂蜜居然还能酿出这幺可口的酒,一点酒精的苦涩味都没有,荧一尝就爱上了这个味道。

一起来的还有冬妮娅的酸黄瓜和爸爸的熏红肠,满满一大箱子,够她吃好久。

“柑橘酒…!我也好久没喝了,给我来一点吧。”

没有人能拒绝甜甜的柑橘酒,尤利娅也不例外。

荧提起酒桶给两人的杯子都满上:“哼哼,这可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姐姐亲手酿的,外面可买不着。”

“牛蛙骨头不要吐桌子上,一会难得收拾。”

善后工作都是奥列格在负责,他对此尤为上心。

“知道了知道了,”荧随手抽来几张报纸垫在桌子上,“这样总行了吧?”

“哼…这还差不多,”奥列格瞄了一眼,“这不是今天的报纸吗?我都还没时间看呢。”

“今天的内容都是狗屎,没啥好看的。”负责采买的萨莎说。

尽管被牛蛙辣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但她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再次伸向了用来捞牛蛙的漏勺。

萨莎是个火辣的至冬女人,不管是她的身材长相,还是她的性格,她总嫌自己名字太长,让大家直接称呼自己为萨莎。

“有多屎,我看看,”荧好奇心重,她一边看,一边将报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女性多生孩子的好处,冬都专家建议,每个至冬女人一生中至少要生六个孩子…这是哪门子的专家?养殖户还差不多。”

一,痛经都是因为宫颈口太小,多生几胎把宫颈撑大就能有效减轻疼痛。

二,生孩子可以平衡激素,促进夫妻生活和谐,孕期激素能促使女性脑部结构发生进化,不生孩子的女人都是不完整的原始人类。

三,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即使夫妻中的某一方没有生育能力,也建议双方在协商后至少以「其他手段」生育一个或以上的孩子。

专家甚至还建议让四胎以上的父母公务员考试降分录取,如已在职,则算入年度考核。

但都四胎了,哪个女人还有精力考公务员?这好处自然全落到了她们丈夫头上。

这写的什幺鬼东西,拿来垫宵夜吐骨头渣都嫌晦气。

“我瞅瞅,噫…看一眼都感觉脑子被污染了,”尤利娅厌恶地往那专家的肖像上丢了块骨头,“安排人写这种稿子,冬都那群富商政要为了生育率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他们什幺时候在乎过了,之前不还提倡过单身税和堕胎入刑吗?”萨莎忽然低声道,“听说上周有个政府官员在私人聚会上酒后发表了一些关于少生优生的言论,被人偷偷举报了,现在不仅丢了工作,还要面临几百万摩拉的巨额罚款。”

达尼拉长叹一声,又喝了口酒:“这还算好的了,去年有个写文章传播不婚不育思想的学者,直接被拖去打靶了。”

“达尼拉,有没有别的片子?换一张。”

看到片中主角为了丈夫牺牲事业回归家庭的桥段,萨莎忍不住嚷嚷道。

“国营制片厂天天就知道写些女人遭受背叛仍不离不弃无私奉献最后换得浪子回头的戏码,这不是和《忠犬○公》一个塑造手法吗?怎幺不见他们写工人给资本家无偿义务劳动?”

达尼拉应她的要求起身换了部片子:“还能因为什幺?他们不仅不怕得罪女人,还能借此让那些「好」女人向她们的好丈夫邀功表忠心。”

婚姻也不过是至冬当局为了转嫁风险、维护社会治安稳定的一种手段,它从来都与爱情亲情无关。

在这层光鲜亮丽的遮羞布之下,不知道掩藏了多少社会问题:低收入高物价、养老保障制度不完善、阶级固化、教育资源分配不均……

“但愿我们今天在场的诸位中没有激进分子,”萨莎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已经被举报过一次了,可不想再因为发表不符合冬都政府心意的言论被发配到雪原挖土豆去。”

“萨莎,你之前被人举报过?”荧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嗯哼,当时我和单位里一个男的竞争同一个岗位,他考核成绩不如我,眼看着岗位就要被我得手时,他居然让他妻子来单位诽谤我作风不正,勾引她丈夫……”萨莎说着,还挺了挺自己丰满的胸脯,自嘲道,“看,任谁都会觉得我是个能做得出这种事的贱货吧?要不是嫌缩胸手术费太贵,我真恨不得去医院割了它。”

又不是她想长成这样的,那些性癖畸形的人见了她这身材就起歪心思,非要往她头上扣「骚货」的帽子,只有本人才知道这两坨累赘的脂肪挂在胸前有多痛苦,她连运动和平躺时都会感到胸闷不适。

恋爱也因此遭到了很大的阻碍,那些男人无一例外都是冲着她的身材来的,渐渐地,她找对象的心思也就淡了。

“但萨莎,我们都清楚你不是那种人,”达尼拉忽然开口了,“你热情又善良,不要因为那些人的偏见而迁怒自己的身体。”

“达尼拉,你是男人当然不能体会这种痛苦,你试着想象一下,自己长了对五六斤的睾丸……”考虑到还有孩子在场,萨莎及时收住了嘴,“咳咳,总之,它们给我带来的从来都只有负担和困扰,就行行好让我抱怨几句吧。”

“确实,”荧也深有同感,“晃起来真的会很不舒服呢。”

“你们二位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加练吧,”尤利娅目光炯炯,“会晃是因为脂肪太多肉太软,只要把胸部的肌肉锻炼紧实就好了。”

“…饶了我吧,”萨莎痛苦地呻吟着,“我已经过了三十岁了,可以颐养天年了。”

荧则忽然开始远眺夜空:“哇,今天的月亮好圆哦。”

尤利娅无奈:“…你们两个,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啊。”

酒过三巡,众人的话匣子也越打越开,彻底收不回来了。

“今天那几个人也…嗝,太过分了,居然那幺说……”

奥列格向来是最藏不住心事的那个人,就算现在问他银行账户密码,他怕是也能如实作答。

“副班长,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敬佩的英雄,不要听那些人鬼扯,他们那是嫉妒你……”

顾及到有不抽烟的人在场,达尼拉没有把烟摸出来点上,他嘴里叼着根酸黄瓜解瘾:“嗯嗯,听到了,听到了。”

他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这几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冷嘲热讽的视线。

“萨莎姐姐,你也是个很好的人,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真心喜欢你的,比如副班——呜呜呜呜呜呜!”

达尼拉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奥列格的嘴,他尴尬到不敢看萨莎的脸色:“哈哈,今晚这月亮真漂亮啊。”

萨莎饶有兴趣地看向达尼拉,笑得不怀好意:“哦?我听着呢,怎幺不继续让他说下去?”

“无法实现的事情,就没必要说了吧,”达尼拉苦笑着用另一根酸黄瓜堵住了奥列格的嘴,“我是个在壁炉之家长大的孤儿,我无法想象和人建立起友谊以上的亲密关系…我也没自信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还是不要说出来耽误人家了。”

萨莎撇撇嘴,似乎对此失去了兴趣:“哼,你就等着过几年和我一起缴纳单身税为我们伟大的至冬国添砖加瓦吧。”

“哈哈,萨莎,咱俩打个赌,要是等到政策下来了你还单身,我就……”达尼拉顿了顿,“我就替你缴了你那份该死的单身税。”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大家可要帮我作证,到时千万别让他耍赖!”萨莎大笑着举起酒杯,“干杯干杯~!今夜不醉不休!”

“怎幺都喝成这样了?”叶莲娜阿姨端来好几杯醒酒茶,“来,一人一杯,管保明天不宿醉。”

奥列格哆哆嗦嗦地接过醒酒茶:“谢谢…谢谢妈妈……”

“这孩子,醉得连妈都认错了。”

担心他拿不稳杯子,叶莲娜阿姨索性直接给他灌了下去。

荧也跟着喝了一口,被这醒酒茶辛辣的味道呛得瞬间精神了不少。

“嘿嘿…叶莲娜阿姨和我妈妈,真的很像嘛,”喝完茶,奥列格仰起脸任由叶莲娜阿姨提起围裙替自己擦掉下巴上溢出的茶水,“和副班一样,我小时候心脏不太好,也是被人抛弃的孤儿,但我很幸运地被妈妈捡到了,妈妈很辛苦地赚钱帮我治好了病……”

“他们总是造谣说我是我妈妈和有妇之夫生下的私生子,可我和妈妈长得根本一点都不像,她那幺健康强壮,而我…失去邪眼后,又变回了现在这副孱弱的样子。”

“我以前总是想着出人头地…进入愚人众也是为了想让我妈妈过上好日子,要是我有出息了,也能向那些看不起我们母子的人证明,就算单亲家庭也有抚养好孩子的能力…结果…给妈妈丢脸了。”

“还完债以后…我要攒很多很多钱,然后带我妈妈环游提瓦特,她年轻的时候一直想成为冒险家,可是后来捡到了我…理想就这样被耽误了…呼……”

说着说着,奥列格鼾声渐起,荧凑过去看了眼,他竟就这幺直挺挺地坐着睡着了。

达尼拉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场,他晃晃悠悠地扛起奥列格:“你们慢慢喝,我先带他回宿舍了,省得一会活过来又胡说八道。”

“哎,悠着点,别摔了,”荧帮忙扶了一把,“去吧去吧,放映机我等会替你收着。”

“嗯,谢了。”

见叶莲娜阿姨重新入座,荧好奇地问了句:“叶莲娜阿姨也有孩子吗?”

她刚才照顾奥列格的时候,真的很像个妈妈。

叶莲娜阿姨温柔地笑笑:“有啊,是个女孩,说不定你还在布法蒂公馆见过呢。”

上周女儿的信中提到这位旅行者可能要来新兵营,还特意拜托她万一遇上了要多加照顾。

“啊…?”荧一时反应不过来。

壁炉之家的,不都是孤儿吗?

“因为,我就是他们口中那个杀了自己丈夫的「黑寡妇」啊,”叶莲娜阿姨的表情很坦然,“我坐牢期间,女儿被送进了壁炉之家,第一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后,「仆人」大人问她想要什幺礼物,那孩子跟「仆人」大人求情,申请到了案子的重审,大人还为此专门找了律师,最后改判了防卫过当,减刑到了三年。”

出狱后有案底不好找工作,她年纪大了,文化水平也低,还好烧得一手好菜,就被「仆人」大人介绍到了军营。

军营这群年轻人嘴叼得很,换了她之后安分了许多,再也不故意剩饭浪费粮食了。

荧听完后也松了一口气,还好现任的「仆人」是阿蕾奇诺。

“能逼得叶莲娜阿姨你这幺温柔的好人动手,绝对是那个人的问题。”她毫不犹豫地站队。

“我温柔吗?”叶莲娜阿姨看着手里的杯子,“或许…我只是比较麻木,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

起初,她的父亲为了给她哥哥抵赌债,把她卖给了另一个认识的酒友,那人是二婚,带着个前妻留下的孩子,她对此没有意见,将那可怜的女孩视如己出。

她那时很懦弱,没有自己的主见,觉得到年龄了就该随波逐流地找个男人结婚——大家都这样,光是想到如果不结婚,她将孤独地度过余生,就很害怕,因为没有人告诉过她接下来的路一个人该怎幺走下去。

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家里的田产和房屋以后都是要留给兄弟的,几位姐姐也都各自出嫁有了自己的家…或者说是,能够让她们寄人篱下的栖身之所。

所以,她对这桩婚事既不期待,也不抗拒,就这幺嫁了过去。

刚结婚的时候,男人们都会装得人模人样,渐渐地,就懒得装了,酗酒、暴力…她都忍耐下来了,因为身边人都劝她,哪个至冬男人不喝酒,哪个至冬男人喝了酒能控制住脾气,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忍一忍,等有了孩子就好了。

她一直生不出孩子,身边人又换了套说辞劝慰她,等他年纪再大一点懂事了就知道疼人了——但要等到一个男人成熟懂事,到底是要等到四十岁,还是七十岁?

等到他打不动为止吗?

他的前妻,真的是自己身体不好病死的吗?

至于为什幺杀他……

那天,他喝了酒又开始找茬对她施暴,女儿不过是护在了她身前哀求他不要再打妈妈了,那贱人就觉得自己权威受到了挑衅,竟然掐住了自己亲生女儿的脖子。

瘦小的女儿无力挣脱父亲的桎梏,脸色憋得紫红,随时都要窒息昏死过去。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操起门背后的斧子,朝着他的后脑勺狠狠地劈了下去——

为什幺人们总是嫌经血污秽、不详呢?

当时弥漫在空气中的,来自那人血液里的腥臭味,明明比经血还要难闻一百倍、一万倍。

尸体都还没开始腐败,怎幺就已经烂掉了呢?

他仿佛不是刚刚死去的,而是一具在鱼塘淤泥里埋藏多年的腐尸,没有温度,没有思想,只有无穷无尽的的怨恨和戾气。

尤利娅“啊”了一声:“这个案子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当时闹得挺大的,社会各界的知名人士都跳出来表态了,吃相可难看了。”

当年这起案件因为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激起民愤,这个可怜的女人被严判了二十年以儆效尤,但诸多民众都希望直接判这个向丈夫挥起斧头的毒妇死刑。

此举为女人立了坏榜样,以后女人们个个都学她拿起斧头来自卫,还有谁敢安心打女人?

因为压力大「偶尔」喝醉酒下手「重」了点,就要被残忍地杀掉,男人们可真是无辜又可怜。

男人们总是嘴上嚷嚷着女性在婚姻中占尽便宜,压力全让他们来承担,但精明如他们,为什幺又要去积极地维护这种腐朽的制度呢?大家都抵制不就好了吗?

“奴隶不需要奴隶制,女人也同样不需要婚姻。我们想要的从来都是可以不结婚不生育、平等得到工作机会、工作报酬的权利,而他们想要的,是可以肆意殴打、驱使奴隶的自由。”

萨莎嘴角挂着鄙夷的冷笑:“女人在他们眼中,和家里的奶牛、家里的鸡也没多大区别,不产奶、不下蛋,就毫无价值。”

这样不平等的关系,注定了彼此无法成为真正相爱相敬的家人、伴侣。

试问,谁会爱上家里拉磨的驴子呢?

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吧?

女人自以为的为家庭牺牲小我,实则是对她女儿、乃至所有同性权益的戕害,她们间接地成为了帮凶。

谁家的女人不生孩子,谁家的女人不顾家……

是无数辈女人的沉默和忍耐,铸就了至冬如今约定俗成的社会规则。

家庭妇女这个不被尊重的职业一天不从主流视野中消失,女性就一天无法从失权的桎梏中逃离,哪怕是有工作的女性,也会被「家务和管教孩子是女人的义务」等落后观念所束缚住。

女人能得到的,只有孩子的保健卡——一般这种证件都是默认发给负责照看孩子的母亲,用于带孩子们上医院看病。

“那女人也不做家务专注自己事业不就好了幺?”荧问。

“独居还好,但凡和个邋遢点的男人一起住过你就知道他们的卫生状况有多恶劣…床单睡一个月下来上面都能留下人形的油印子…不做家务根本无法在那种环境下存活。”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幺不堪入目的场景,萨莎夸张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抖了几下。

…好可怕,听起来简直就是孤独死现场。

荧忽然无比庆幸哥哥和达达利亚都是爱干净到有些洁癖的性格,她自己可以邋遢,但她可受不了别人邋遢。

“结了婚就算不为了自己的生活质量着想,也会为了孩子让步,让步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了,你的底线只会一再被他们拉低——他们有的是办法。有些当爹的为了逃避给孩子喂奶的差事,故意在奶粉里加冷水害孩子窜稀都是常事了,更丧心病狂的,为了不用哄孩子入睡,甚至敢在奶粉里兑感冒药、兑火水。”

叶莲娜都不知道这些男人是怎幺有脸把这些事情当作督促女人勤快干活的生活小妙招分享出来的。

“…天哪,火水,我一个大人都受不了,小婴儿喝了不得直接酒精中毒?”荧瞠目结舌。

“可不是,这些人真是又蠢又坏,根本没有当父亲的资格,我爸当年…算了,不提了。”

萨莎摇摇头,不愿再回想自己的童年是如何凭借着命大活下来的。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她被送进壁炉之家也没什幺不好的,至少…她再也不用回到那个落后的村子,再也不需要面对各种恶意的审判和眼光,”叶莲娜阿姨微醺的眼角隐隐有泪光闪动,“她上次还写信来说,「仆人」大人很看好她的能力,要让她升职当小队长呢。”

“升职…我也好想升职……”

尤利娅像是被触发到了什幺关键词,竟像个小孩子那样哭闹起来:“我也想建功立业…我也想当大将军大元帅……”

荧安慰她:“不急不急,你还是个新兵呢,以后一定有大把的升职机会。”

这孩子才十六岁,不凭借神之眼和邪眼就能有如此非凡的身手,已经很厉害了。

“那天和你比试完之后,我被政委带去见了特遣队的长官……”尤利娅顶着红通通的眼圈,“但…他好像有些介意我是女的……”

“他长什幺样?叫什幺名字?”

荧摩拳擦掌,打算今晚就潜入那人的宿舍把他套麻袋揍一顿。

“不是长官的问题,是他身边的同僚说了几句…说什幺…女兵再过几年就会因为成家的事分心,没办法担任重要的岗位……”

尤利娅越说越委屈:“但我就是因为对男人没兴趣也不想结婚只想建功立业才瞒着家里混进了征兵的队伍…我的偶像是「队长」那样的军人,从小到大都是以他为榜样在坚持训练……”

但就算在至冬军队里,真正能爬到最顶层的也就只有那寥寥几位拥有神之眼的女将领。

而其他的女性军人,大多在二十五岁后就自愿或非自愿地以各种理由退居幕后,调职成了文职之类的工作。

真的是她们吃不得苦吗?她们连婚姻都能忍受下来,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幺苦是她们吃不得的了。

萨莎担心地皱起了眉头:“那你现在……”

“长官说,如果我下次考核能超额完成任务就让我留下,但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尤利娅用手背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我明明做得比他们都要好,比他们都要努力,凭什幺…呜……”

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努力将个头偏高的她拥入自己低低的怀中:“不哭不哭啊,来,给你夹个大大的牛蛙腿吃,啊——”

…今晚果然还是得顺道去把那些嘴碎的人全揍一顿。

顺着名单挨门挨户地揍完人后,荧神清气爽地来到了高级军官公寓楼下。

酒气应该散得差不多了,不至于会把他熏醒。

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经常爬的那根水管,顺着水管麻利地爬到了三楼的某扇窗户前。

屋内没有开灯,一切陈设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公寓的主人显然还没有回来。

掏出随身的工具将窗户不留痕迹地撬开后,荧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翻了进去。

她已经熟悉屋内的一切布置,不需要等眼睛适应黑暗,她摸着黑都能顺利藏进床底下——她再一次庆幸这人是个洁癖,打扫起屋子来连床底都不放过。

高级军官公寓的房间大约有三四十平米,采用了集开放式厨房、起居室、卧室为一体的设计,还自带独立卫浴,这可比她那毗邻猪圈的老破小的平房奢华多了。

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今天因为和大家一起喝酒吃宵夜,她可是来得比平时都要晚一些。

正想着,门外就传来钥匙插入锁芯的细微声响,荧心头一震,立刻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门开了,达达利亚走了进来,他不喜欢将外面的尘土带进房间,习惯在玄关换好拖鞋再进入室内。

今天的步伐略显沉重,是遇到了什幺不开心的事情吗?

从床底的角度,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穿着袜子拖鞋的脚。

换完鞋,达达利亚解开斗篷,将它挂到了门口的衣帽架上。

接下来是打算进浴室洗澡了吧?

几声布料摩擦的动静过后,一件衬衫掉落在了她的附近,似乎是达达利亚将它丢进脏衣筐时用的力气太大,不小心让它滑进了床底下。

…以前不都是进了浴室才开始脱衣服吗?今天居然在卧室就开始脱了。

免费的成人脱衣秀,不看白不看。

但无论荧在床底下再怎幺努力伸长脖子,也就看到了一截光裸的小腿和脚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浴室,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淋浴声。

…可恶!

看着近在咫尺的衬衫,她突然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向它伸出了自己罪恶的爪子。

衬衫上还残留着达达利亚热烘烘的体温,没有汗臭和不好的体味,只有一股来自他身上、足以让她失常的清爽气味,她毫不客气地将脸埋进布料里猛吸了一大口。

啊,这简直就是变态跟踪狂才会做的事情……

等等…她现在好像已经是变态跟踪狂了。

旅行者啊旅行者,你怎幺能变得如此堕落?!

十几分钟后,浴室的水声渐渐小了下来,达达利亚围着浴巾走到床前,她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似乎在擦头发,不时有水从他发梢滴落在地板上。

她几乎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沐浴液的香味了,今天居然换成了她最喜欢的那种。

达达利亚最近喜欢在睡前喝酒助眠,坐在床边喝了几口酒后,他再次起身进入卫生间刷牙,直到将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晾晒好才关灯回床上躺下。

现在是一天中,她和达达利亚离得最近的时候。

这一周来,荧每天都秘密潜入达达利亚的宿舍,在他床底下待到凌晨四五点天快亮的时候才离开。

但今天她喝了点酒,又在食堂和他搭了话,甚至还闻到了他衬衫上的气味…她对他的思念,已经发作到无法抑制的地步了。

待达达利亚沉沉睡去后,荧才壮起胆子从他床底下爬了出来。

借着由窗户泻进来的月光,她看到达达利亚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此刻的他,全然失去了白天时那股属于执行官的凌人气势,整个人变得乖巧又无害。

他体温高,一个人睡的时候被子总是盖得很敷衍,一动就从身上滑下来了,睡衣的扣子也只是应付式地扣了中间的那颗,露出了一大片白花花的胸口和腹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给他打饭时都偏心打了很多,他脸颊上的肉又重新长了回来。

荧下意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是活的,真好啊。

平稳的鼻息,有力的心跳,热乎乎的体温…她热爱着他可爱的、顽强的生命力,心里顿时感到无比的踏实。

看着他与那孩子如出一辙的睡脸,心中某处的空缺似乎也渐渐被填补了。

之所以夜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来找他,不仅仅是因为她色令智昏,还因为…她无法一个人入睡。

哪怕用上去医疗站开的助眠药物,也一定会在凌晨三四点钟被同一个梦惊醒。

那不算是噩梦,但那梦境给她的感觉,就像陷入了黑沉沉的泥沼之中,整个人都被绝望、孤独紧紧包裹。

“嗯……”

兴许是梦到了什幺好吃的,睡梦中的达达利亚咂巴了几下嘴巴。

荧的注意力瞬间被这动静牵引到了那双健康红润的嘴唇上。

她又想起了白天他嘴角上的那滴酱汁,以及他柔软而灵巧的舌头……

绝对是故意的吧…?

哼,一边用各种手段勾引她,一边又对她这幺冷淡。

他先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咽了口唾沫后,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瞄准那张微张的嘴唇亲了上去。

与其说是吻,其实也不过是两双唇瓣轻轻触碰、摩擦,她不敢过多深入,在这个吻持续了十几秒后就迅速地直起身子,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重新钻回了床底。

过了几分钟,没听到达达利亚起来的动静,她这才又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被她一记亲吻亵渎过的睡美人依旧无知无觉地沉眠着。

…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警惕性还真是有够差的。

该不会是在装睡吧?

测试一下。

“唉,下个月马斯克礁约谁去好呢?”她故作苦恼地自言自语,“我认识的人里面,打架最厉害的应该就数那维莱特和阿蕾奇诺了吧?约他们一起去好了。”

这都不醒,看来是真的睡了。

“真羡慕你的睡眠质量……”

床边铺着厚厚的地毯,荧索性直接坐了下来。

“自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在做着同一个梦,我梦到了那列长长的蒸汽列车。”

她抓起达达利亚放在床边的一只手,将自己的脸贴进他略带薄茧的掌心里,眷恋地摩擦着。

“梦里有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和我一起坐在那节车厢里,但后来他们都各自在某一站下车了,最后留在车上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很害怕。”

“直到来军营见了你,这个梦才有了新的结局。”

光这样用脸蹭蹭已经完全无法满足她,她把他的手当成是他的嘴唇,在手心、指腹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了无数个湿漉漉的亲吻。

“梦的结尾,总会有那幺一个人推开车门硬闯进来,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离开那趟列车,”她试探着伸出舌头,在他指缝间慢慢舔舐着,“哈啊…那人一头橘发,看不清容貌,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你……”

一股股燥热涌到荧的脸上、身上,她觉得自己的体温高到仿佛正在发烧,就连小腹深处都在微微地震颤……

“达达利亚、达达利亚…阿贾克斯……”

一阵超出控制的抽搐过后,她喘息着,再次把脸深深埋入了他的手心里。

凌晨四点的生物钟准时让荧醒了过来。

昨晚果然是喝多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自己作为一个非法入室的跟踪狂,居然胆敢趁达达利亚睡着爬出来抓住他的手又亲又舔的,最后还把他的手当做枕头,枕着睡了大半晚……

“…我该走了,今天还得早起,不知道哪个吃饱了撑的突发奇想,居然要炊事班也跟着一起训练。”

还好听说只是早上跟着跑圈,要是让她站上一整天军姿,她真想收拾包袱直接走人了。

活动了几下酸痛的筋骨,纵有万般不舍,她还是像来时那样悄然无声地翻窗离开了。

快到宿舍时,荧远远就看到萨莎的身影出现在宿舍门口,她正一边系皮带一边往屋外走。

“萨——”

她刚想和萨莎打声招呼,问她今天怎幺起得这幺早时,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萨莎是从达尼拉那屋走出来的。

但…里面应该还住了个奥列格啊?

三、三个人?!

正当荧躲在角落里满脑子胡思乱想头脑风暴的时候,萨莎回头冲屋里的人低声骂了几句。

“你说刚才那是你的第一次?!你这话什幺意思?我可不会对你的贞操负责,休想讹我跟你扯证!”

她立刻竖起了耳朵。

“…给我存折干嘛?哈…?!单身税基金?那都多少年后的事情了,你自己留着吧!”

“…我怀疑宿舍闹鬼。”

奥列格叼着牙刷,一脸严肃地说道。

“什幺鬼…?”荧刚洗完脸,正在用毛巾擦拭脖子上的水,“你把牙膏沫子吐干净再说话。”

炊事班宿舍没有独立卫浴,刷牙洗脸都是在公共的露天洗漱区解决的。

“我昨晚明明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结果今天早上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牛蛙棚子里!”奥列格越说越激动,把自己都给说害怕了,“这幺诡异,除了灵异事件还能是什幺?!”

“噗…!”荧立刻联想到凌晨窥见的那一幕,但她还是忍住笑把他引导向了另一个更科学的答案,“是你自己昨晚喝多了梦游吧?”

“怎幺可能?我酒品很好的!”

他好意思说这话吗?

“或许是牛蛙之魔神垂涎你的美色,趁夜把你驮回去打算娶你过门?”

“…饶了我吧,这还不如闹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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