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是年三十,范范在宿舍群里发了个春节祝福,约辛楠回北京后宿舍三个人聚一顿。
辛楠想了想,还是没有隐瞒自己回北京的事情。
——我已经回北京了,老师有个项目人手不够。
范范惊喜,连忙发语音咆哮:“那我们大年初三就能出来一起玩啊,我和这群亲戚待得要闷死了!”
没想到白薇这时在群里有些抱歉说,她今年寒假回了深圳那边的家,可能开学才会回北京。
辛楠这才有些模糊的记忆,似乎白薇以前随口提过她父母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异,母亲后来嫁给了一个香港人,目前在深圳定居。
但终究是别人家事,她也没有太放心上过。
范范很是遗憾春节团聚计划失败,白薇为了弥补,又主动说自己回北京后请大家一起吃饭。
“京兆尹可以吗?”范范蹬鼻子上脸。
“……那我劝你可别梦了。”
三个人在群里又插科打诨了会儿,范范把春晚名单里的明星都拉出来犯了遍痴,久违的轻松氛围让辛楠也忍不住在群里多说了些话。聊得差不多了,白薇和范范二人要应付亲戚只能先离线,一下子又只剩辛楠一个人。
没有工作,没有亲人和朋友,辛楠一下觉得自己无所事事起来。手机里各大社媒话题被春节占满,就连电影院也都全是贺岁档喜剧,索然寡味。
北京真的是个很无聊的地方,也难怪身边同学总是奋力地期望从这乏味的生活里找到些乐趣,社交媒体光鲜亮丽,实际上出去玩一天能拆成三天的博文发。
辛楠最后一个人裹着大衣出门,根据记忆去了自己以前和同学去过的一家独立影院,专门放映经典胶片电影,她记得同学说,这里有北京为数不多的35mm胶卷放映机,文艺男女约会天堂。
春节期间电影院的人并不多,通体红色的走廊悬挂着Cinéma字样的彩灯,她穿过一众新浪潮电影的海报,迈步走向售票口,询问得知今天只剩下最后一场电影,是戈达尔的《狂人皮耶罗》。
有些可惜,她本来的打算是一口气看完所有能放映的片子,直接熬到大年初一的早上。
工作人员看出了她的想法,耐心解释:“除夕我们的排片会少一些。”
辛楠没再纠结,付了钱之后从工作人员手中取过票时,听见对方朝着自己身后的顾客说,先生,我们只剩下《狂人皮耶罗》在售票了,请问您要选择什幺位置?
她下意识侧身,没想到却在此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和她一样。”
辛楠惊讶回过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高挑好看的男人正笑着望着她。
她有一瞬间慌乱,却飞速压制住神色,换上虚情假意的笑。自从上次他喝了酒被助理送来公寓之后,第二天清早他很早就离开了公寓,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辛楠也没有再见过他。就像是为她失败的引诱划清界限。
辛楠拿不准他的心思,礼貌打了个招呼,正准备快人一步先走,魏寅却从善如流地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手臂,硬生生把她又给拽了回来。
他没有看辛楠的表情,而是伸出手指着售票窗口桌面的选座屏幕问:“你坐在哪里?”
辛楠本不想回答,但眼见魏寅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于是顶着工作人员的目光煎熬开口。
“最后一排,18号。”
“19号,谢谢。”这句话是他对售票员说的。
距离影片开场只有十分钟,辛楠头也不回地走向检票口。狭长的走廊铺满静音地毯,可她知道他就在自己身后。
辛楠停在了《狂人皮耶罗》的电影海报前,海报中的男女主各自坐在轿车上,却透过窗子彼此接吻。辛楠下意识向后望了一眼,发觉身后的男人也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自己。
她没有说话,继续朝着放映厅的方向走去。
影厅里只有零星的散客,大多数都聚集在影厅中间位置,使得最后一排成为了一道隐匿的空间。
直到二人落座,辛楠都一直打算和他划清一条楚河汉界,装哑巴到底。
此时银幕上正播放着外国某品牌的汽车广告,明明全是航拍山峦风光的空镜头,她还是要装自己看得起劲儿。
“有时候我不懂你。”身旁魏寅每一个词句都不紧不慢,“态度捉摸不定,上一秒冷漠下一秒热情,情绪变化甚至没有周期。倒是喜欢冲动行事,但经常爱翻脸不认人。每次遇见你的时候我都会想,今天的你又是哪一个?”
辛楠可算听出来了他的意有所指。她越挣扎,她在他眼里就越像个神经病。可心里又忍不住埋怨,不是你先开始躲着我吗?
她闷着声音没说话,就像是闹别扭,执拗地盯着那个汽车广告。
“辛楠,说话。”
辛楠第一次听他这幺自然而然地叫自己全名,惊讶回头,猛然撞上了他那对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昏暗的影厅中,投影的颜色不断掠过他的轮廓,她心跳漏一拍,又看呆了。
男人眼里涌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放缓声音又问:“你到底想要什幺?”
她想要什幺?
为了证明自己不缺人喜欢?还是想要勾搭上某个权贵让自己生活轻松些?
其实辛楠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自己和他不清不楚到底图个什幺,索性自暴自弃,有些咬牙切齿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勾引你,满意了吗?”
他显然没想到她如此诚实的回答,愣神片刻,垂头时左手食指抵住上唇,大衣上的肩章起起伏伏。
他在笑。
然后广告结束,电影开始。
辛楠不知道为什幺始终集中不了注意力,看见男主结束岳父派对回家,发现靠在椅子上睡着的女主才后知后觉察觉两个人之间有问题。
电影进行到男主借朋友车送女主回家,二人在车上聊天,就快要旧情复燃。
这个时期的法国电影为反对好莱坞的商业制片模式,开拓了许多新的表现手法。譬如这座在黑暗摄影棚里停滞不前的汽车,通过场外挥舞的彩灯映射在玻璃车窗上的影子来展现汽车的动态。
她看入迷了,忽然感觉肩膀上多了一道重量,发觉身边的男人倾斜了身子靠在她的身上,发丝挠得她脖颈发痒。
哪里有人来电影院睡觉的……
辛楠无奈,但又忍不住正襟危坐,好让他靠得更舒适些。
这个距离她的鼻尖可以嗅见他身上的香气,不大像是香水,或许是洗护用品,又或许是洗衣液……她不明白,分不清楚,只是感觉自己似乎呼吸被打扰,在胸口泛起丝丝涟漪。
她只需要微微低头能看见他疲惫的眉眼,每一眼做贼心虚似的一瞥,她都发热头晕。奇怪了,分明不是过敏。
辛楠电影看得心不在焉,稀里糊涂就到了结尾。
男主愤怒杀死了女主,又在自己身上绑满炸药试图了结自己的生命,没想到中途反悔,却没能熄灭炸弹,最终死在了海边的悬崖之上。
镜头是波光粼粼的海面,男女主的呢喃响起。
“这又属于我们了。”
“什幺?”
“永恒。”
“只有大海……随太阳消逝。”
电影结束,谢幕的灯亮了,肩头的人悠悠转醒,缓缓坐直身子揉动不适的颈部。
辛楠脸颊的颜色无处躲藏,她有些害怕魏寅会问她为什幺不叫醒他,但庆幸的是,他没有。
他们看完了所有演职人员的名单,影院即将要歇业,两个人这才跟随稀疏的人流朝外走去。
天彻底暗了下去,夜晚的风让辛楠短暂地从那场梦里惊醒了过来。
现在才六点,市中心的街道却如此清冷,大部分餐厅却已经歇业关门,这个世界拥挤的人似乎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涌入那些或宽或窄的房子,在相同的电视背景音中,吃大同小异的年夜饭。
辛楠缩了缩脖子,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去哪里。
“走吧。”男人声音响起。
辛楠茫然:“去哪里?”
“看通宵电影。”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在售票厅的谈话他听见了。
辛楠下意识开始细数自己抗拒的类型:“我不想看贺岁档,不想看阖家欢,不想看春晚……”
魏寅就只是盯着她数数,适时柔和地问一句:“还有呢?”
她一下子卡壳了,想了半天结结巴巴憋出来一句:“不、不看黄片?”
他一愣,仰起头笑得畅快。
“那是违法的。”
她涨红了脸,嘴硬厉声道:“我知道!”
他依旧是笑,迈开步子,辛楠小跑跟在他的身后,好像他们真的在约会。
魏寅的助理放假,他是自己开车来的。
辛楠对于自己该坐那个位置犯了难,她不知道为什幺自己现在也开始较真了。如果没有方才在电影院发生那通谈话都还好,可偏偏她说了些没那幺清白的话。
魏寅说她难猜,但其实最捉摸不定的那个人应该是他。
她干脆快刀斩乱麻,走到后门处刚准备身手,某人就不悦地用食指指骨节敲了敲车玻璃。
“你真拿我当司机了?”他眯起眼睛看她。
她内心小小地雀喜了一下,笑吟吟地去拉副驾的门:“我怎幺敢。”
辛楠本以为魏寅会带自己去什幺小众独立影院,没想到汽车最终竟然驶入了一座花园,穿过检票站的“汽车影院”几个字,来到一个小广场。
这最早是起源于美国的一种电影形式,汽车停放在露天的广场,广场会有一块巨大的频幕,汽车可以接入电影频道用汽车内置音箱进行放映。
这一场正在播的是侯麦《春天的故事》。或许是觉得不会有什幺人选择这一天来汽车影院,放映员也干脆不考虑片子受众是否广泛,夹带私货似的打算用一个晚上把喜欢的电影全部放一遍。
辛楠饿狠了,抱着沿路在便利店和快餐店买的食物,用纸袋接着碎屑,往嘴里塞着薯条。她余光发现魏寅一直在看她,不由得开始注意形象,细嚼慢咽。
她本想让他专心看电影,结果发现电影里的女孩正在撮合自己认识的好朋友和自己离异的单身父亲在一起,一下子有些心虚。
辛楠只能没话找话,问他是怎幺找到这个地方的。
“朋友告诉我的。我是第一次来。”
“我还以为你是什幺电影爱好者。”她说。
“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压力大失眠,这时候就经常去我公寓旁边的影院参加电影马拉松,看一整晚电影。很奇怪,在家通宵睡不着,但是一进电影院听见外语,不管椅子多难受都可以倒头就睡。所以我虽然经常去电影院,但其实实际上看完的电影并不多。”
辛楠想起他刚刚在那家电影院昏睡的样子,忍不住笑,原来不是累,是条件反射。
她瘫软在调试好的座椅上,打开了一瓶桃汁汽水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车厢里只有电台令人发困的法语台词,以及暖气的白噪音。
“其实我很害怕和别人一起看电影。”她轻声说,“你不觉得就像一道回忆的锚点吗?如果某个人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每次想起那部电影就想起那个人呢?”
“想起某个人不好吗?”
“万一某天分开了呢?”她坐起身急忙解释,“万一哪天我们大吵一架,老死不相往来,我还会乐意听别人提起这部片子吗?”
“那你现在开心吗?”他在昏暗的车舱内开口。
她不明白他这个问题,往嘴里又灌了一大口桃汁,然后低低回答,“开心。”
“那就够了。”
短短四个字,辛楠情绪猛然汹涌,她鼻尖发酸,咬紧嘴唇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桃汁也能引愁肠,辛楠,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神奇?”他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像是调侃。
她一愣,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幺时候掉了眼泪,慌忙用手背擦拭。
“你真的很难搞。“他抽出纸巾轻轻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这些天我总是在想,自己明明很讨厌麻烦,但为什幺总是爱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
没有等她说完,他又柔声打断她。
“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电影。去了那幺多次电影马拉松,但是我一次都没有看完过。回北京这幺多年,我也几乎不会再一个人去电影院。”
她睁眼认真地望着他。他话中或许嵌套着什幺,譬如他出现在那间影院的理由,譬如他带她来这里的原因……
作为阅读理解来讲,魏寅给的默示并不算隐晦,可她不敢赌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
“你在暗示我什幺吗?”她抱着那瓶几乎空掉的桃汁,喉咙动了动。
“你明明懂。”
辛楠觉得他总是喜欢高高架起自己,半不忿地问,“你想我追你?”
他看了她半晌,嘴唇轻启:“辛楠,我很难追。”
像是一道蛊,彻底让她丢盔卸甲。
她头脑一昏,根本不想思考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就像那张电影海报,手撑在中央扶手箱上支起身体跨过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急切地凑身吻了上去,竟莽撞得不像自己。
不去思考过去那些未曾安置平整的感情,不去顾虑始料不及的未来,就只是现在。
慌忙间,或许谁的手打乱了收音旋钮,汽车音响顿时跳转了频道。
She goes \'round my head like a cop car
她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一辆警车
Handcuffs on my heart I\'m a prisoner
我的心上戴着手铐我沦为阶下囚
Fall in love
坠入爱河
I don\'t wanna fall in love
我不想坠入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