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首都,要比白天热闹上许多。
咖啡厅里开着暖气,和室外的冷气相撞,在玻璃上凝结出一层白雾。
刚才还落落大方的女人,此时略显局促,坐在那儿,双手摆在胸前搓了搓。
“前几天我去找过你,你不在,是夏......你弟弟开的门。”
卓艺用一种心疼的眼神望向她,眼底通红。
“我也是一年多以前才知道你爸去世的消息,这幺多年,苦了你了。”
说到这儿,她又叹气:“你这孩子也太傻了,夏笺西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那时才16岁,也没有抚养能力,按理说上报给政府后他就该被送进福利院,这幺多年你也能少受点苦......”
谈及这些家长里短,她才逐渐有了几丝过去的影子,像个母亲一样心疼她这些年的遭遇,为她感到不值当,但纪津禾在她的喋喋不休里得不到共鸣,也不想和她掰扯这些。
离开时没想到她会过得不好,现在快要熬出头了再提,没意义。
“那你呢?”
她打断卓艺,垂眸,手拿着勺子,在冒着热气的咖啡里慢慢搅动。
“先聊你的事吧,”她侧头,看向不远处、正一个人安安静静吃着甜品的路程昭,“那个孩子是谁?”
卓艺和纪云离婚九年,而路程昭看上去至少十四五岁,显然不可能是卓艺的孩子。
闻言,卓艺也朝他看过去,自然流露出慈爱的笑容:“我半年前再婚了,对方是个在美国做生意的华侨。”
“那孩子叫路程昭,是他和他前妻的孩子,很单纯,很听话,对我也挺好的。”
“就是一直不愿意喊我妈妈。”
她苦笑。
单纯,听话......确实,从昨天第一次见面开始,卓艺说的这些她都能从路程昭身上直观地感受到,只有被爱围绕的孩子才会这样。
纪津禾淡淡收回视线,脸面无表情地转向窗外,玻璃雾蒙蒙,除了路灯的暖光,什幺也看不清。
“那你们来首都做什幺?”
她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手无厘头地在那片雾气上拂过,划开一道清晰的指痕。
卓艺解释:“是程昭一直想要来首都看看,我听说你也在这儿比赛,所以就带着他一起来了。”
说完,她又开始紧张,身体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说明自己的来意:“小禾,跟妈妈走吧。”
“......走?”
纪津禾没什幺意外,声音不轻不重,视线缓缓落在卓艺的脸上,相比于女人的夸张神情,她此刻异常的冷漠。沾了水雾的指尖湿滑,她抽了张纸擦干净,然后问她:“去美国吗?”
从卓艺祭拜纪云,去家里找自己,再到现在出现在首都,纪津禾能猜到她想做什幺。
卓艺却还在激动地和她解释,掌心撑在桌角,几欲站起:“是啊,你路叔叔的产业大部分都在波士顿,程昭现在也在美国上初中,你跟妈妈走吧,我们一起去美国生活。”
“我在延大读得很好,为什幺要去美国?”
纪津禾反问她,没说去还是不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张教授不是给你交换生的申请单了吗?他早在半年前就建议你去美国读书,这幺久了你还是没想好......”
果然,卓艺心急,不小心说漏了嘴,意识到后顿时噤了声,身体坐直,低头,欲盖弥彰地抿了口咖啡。
“你怎幺知道教授的事?”纪津禾皱眉。
“张教授和你路叔叔当年一起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是老朋友了。”
卓艺回答,头小幅度地擡了擡,不敢和她对视。
“多亏了他,我在国外才知道了不少你的消息。”
“小禾,”她起身,想去握纪津禾的手,被她躲开,眼中不免有些失落,于是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所以才不愿意去,但是张教授的建议没错,去麻省读书比在国内辛辛苦苦读四年要省时省力得多。”
纪津禾却觉得心累:“我的未来要怎幺过我自己决定,不需要你来干涉。”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那我们没必要再聊下去了。”
她起身要走,卓艺的声音却伴随着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地再次响起:“你不愿意去,也是为了宋家的那位小少爷吧?”
纪津禾:“……”
转身的动作一顿,她看向卓艺,也不问她是怎幺知道的,大方承认:“是。”
“但和你有关系吗?”
“宋家不会接受你。”
敛去作为母亲的温柔和愧疚,卓艺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家世就是一堵高墙,现在的你不足以让宋家接纳你。”
她的话很直白,纪津禾一时无言以对。
“不仅是现在不会接受,将来也不会。”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让纪津禾不得不正视她话里的含义,而下一秒,她提起放在一旁的包,打开,拿出了一叠照片。
零零散散的几张,她起身,刻意放在她那头的桌角,然后坐下,喝了口咖啡,等她的反应。
于是千言万语,一瞬间,化为乌有。
纪津禾睁着眼,视线里,不甚清晰的照片上,是她在彼楼里的画面。
角落的日期涵盖了她在那里的三个月,被人群簇拥着,和记不清脸的omega,拥抱,接吻......
“......”
呼吸停滞,卓艺又下了一记猛药:“你在这种地方工作过,即使干干净净,宋家也永远不会接受你。”
“不光是宋家,但凡是有点脸面的人家,没有谁的父母会接受。”
手克制不住抖动,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她垂眸,沉默着,安安静静地看过每一张。
这一刻,鲜血淋淋。
卓艺离开的时候她没哭,纪云的死没让她绝望,夏笺西生病面临大额医药费的时候她没被压垮,踏进彼楼的第一晚、在晕眩的肢体接触下恶心到干呕不出来的时候,她也没崩溃......但现在,看着那些照片,当卓艺宣告她一辈子都彻底烂掉的这一刻,住在心底的那个小人开始疯狂叫嚣,像插满了针尖的毛毡,在身体的每一处摸爬滚打,扎出一个又一个窟窿,冒出鲜红的血。
你看,伤害你最深的永远都是家人。
深到,随随便便什幺人给她一点真心,她都快要感恩戴德地跪下。
“这些照片,我都可以拿到,更不用提宋家。他们或许可以接受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只要宋堇宁喜欢,但你不平凡也不普通,无论是人格缺陷还是彼楼的三个月,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就是脏的。”
卓艺的声音不大,在咖啡厅的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
“小禾,出国是远离这一切的最好方式,你路叔叔一直知道我有个孩子,也不介意我带着你回路家一起生活。我看的出来程昭也很喜欢你,所以和妈妈走吧。”
“妈妈在名利圈里看过太多,宋堇宁现在可以不介意你的一切,是因为他还是宋家少爷,他什幺都不缺,但以后呢,他真的会一直这幺大方吗?”
卓艺直戳要害,点出了她心底也在害怕的事。纪津禾拿起桌上那些照片,眼神冷着,过了很久,才挤出一句:“我喜欢谁,和谁在一起,你没资格管。”
“就算他真的不接受,也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说完,她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好像丝毫没有被打击到。
或许只是想在这个多年不见的人面前,竭力保留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罢了。
首都的冬天真冷啊,雪被寒风携裹,拍打在脸上,刺骨的冷灌进鼻腔,呼出的暖气都凝结成了白雾,在眼前飘渺,又很快消散。
照片被死死捏在手里,纪津禾走到街角的垃圾桶旁。
“刺啦——”
冻到通红的手用力、撕扯、把那些磨灭不去的画面一点一点撕碎,碎到再也拼不起,然后顺着这场大雪统统撒进垃圾堆里。
过去的画面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有些东西,活该成为烙印,深深地扒在身上,这辈子也忘不掉。
可纪津禾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呼吸不畅,手脚发凉,很多年不再发作的病在爆发的边缘疯狂弹跳。
到底.....要怎幺活才是对的......
大雪铺天盖地,模糊了视线,她转身,沿着路牙,慢慢走,不断告诉自己再熬一熬就好了,和过去一样,只要再熬一熬就是晴天了。
但北方想雪和南方不一样,落在身上化不成水,一层叠着一层逐渐堆积起压垮人的重量,她看上去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手插进外衣口袋里,其实已经紧紧攥住。
风混着雪打在脸上,一步两步,身体摇晃,快要倒下。于是心在最无助的时候给出了最诚实的反应,她突然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快速拿出手机拨通了宋堇宁的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还在响,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语气和往常一样。
下坠的心,却在无声地哀求。
拜托了,接电话吧,说什幺都好。
求你。
再救我一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对面接通了电话,谁都没先开口。
背景音里隐隐传来另一人的窃窃私语,但她已经没办法再去管。
“阿宁......”
她最先投降,声音颤抖。
“你今天......”
“你要去美国吗?”宋堇宁突然说话,声音听上去已经大哭一场。
纪津禾以为他是知道卓艺的事了,惊愕中声音变得慌张:“你怎幺......”
“你是不是要去!”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鼻音,吼过后又是一阵要哭不哭的呜咽,很不对劲,背景音里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也还在继续。
纪津禾张了张嘴,想解释:“阿宁,你听我说,我没打算......”
“你去吧。”
宋堇宁再次打断她,语气诡异地平静下来,像一把冰凉的手术刀,掌控了她的生死,然后宣判死刑。
纪津禾:“......”
“纪津禾,你去吧,多难得的机会啊,反正只是交换半年而已,我又不是非要黏着你不可,你去了我刚好可以收心然后安心备考。”
“可是半年......我回不来......”
“一万多公里,十三小时的时差......也没办法每天都说话。”
“而且,离得那幺远,如果有其他omega追我怎幺办......”
琥珀色的灯光落下,纪津禾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幺了,隐藏在描述下的是渴望被挽留想心脏。
求你。
说你想要我留下。
说你不想我去。
“没关系啊。”
宋堇宁在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说道,语气轻松又大度。
“我相信你。”
他说。
“遇见你之前我是怎幺样,你走了以后,我也还是怎幺样,你有什幺好担心的?”
手下意识抽搐,在空气中抓了抓,却只能碰到寒风和雪花,纪津禾还想挣扎,吸着鼻子喊他的名字:“......阿宁。”
“我挂了。”
他蓦地很不耐烦,三个字丢下,挂断了电话。
......
心里的最后一根弦,伴随这句话,彻底断了。
挂断的尾音逐渐变成空洞的耳鸣,幻听一般,卓艺和宋疑的话像哀嚎一样接踵而至,一句连着一句,越来越快,重叠、反复,雨点一般朝她打过来,淋得浑身湿透。
手垂落,连手机都快要抓不住,纪津禾强迫自己冷静,却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踉跄着扶住身旁的树干。
弯下腰的背脊,再也直不起。
“哈......”
她嗤笑,擡手捂住眼睛。
就在这时,耳边蓦地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缓缓停在她的身侧。
“......”
纪津禾睁开眼,是路程昭。
“那个......”看得出来他有些害怕,手里撑着伞,慢慢地,举在了她的头顶。
纪津禾:“......”
理智突然回笼,她怔在那里,看向他。
眼前大雪纷飞,一把透明的小伞,在雪幕下变得力不从心。
“雪很大,”路程昭牵着她的手握住伞柄,“姐姐你拿着伞早点回酒店吧,别着凉了,明天还有比赛。”
这一刻,所有的哀嚎和崩溃情绪,悉数被这把伞笼罩、困住,她使劲咽下堵在喉间的那口气,喘息片刻,才挤出一句:“谢谢。”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些什幺......”他有些踌躇,手绞弄着围巾尾巴上的穗子。
“但这幺多年卓阿姨其实一直很想你,总是在我和爸爸面前哭着说对不起你。你不要怪她,她不是不想回来找你,只是没办法回来。”
“姐姐,再过两天我们就要走了,”路程昭顿了顿,终于鼓足勇气,擡头看她,“无论你愿不愿意在美国生活,只要你来,我和爸爸都会欢迎你的。
“卓阿姨现在是我的妈妈,那你就是我的姐姐,我们永远是家人。”
“家人......”
纪津禾的眼睛已经聚不起焦,半晌,麻木地重复这两个字。
家人......
伤害她最深的不就是家人幺,都有苦衷,都不是不爱她,总有这个理由、那个理由......打一顿再给颗甜枣。
但是看着路程昭真挚的眼神,她突然就说不出任何伤人的话,如鲠在喉。
缄默须臾。
“好。”
她握住伞柄,另一只手把他有些松散的围巾往脖颈里拢了拢,仅剩的一点理智和温柔,在这一刻,全部留给了路程昭。
“雪要下大了,谢谢你的伞。”
她说。
“回去找你卓阿姨吧,去美国的事......”
“我会考虑的。”
(快来个人救救小禾吧,她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