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萨维林是一种家族病,所有人体内流淌的血液都来自同一个源头,他们的余生都将沦为那个源头的附庸。”

“嫡系至死都会被困在自己的使命中,不可逃脱,由血缘的枷锁将他们牢牢地掌控。”

“这种血缘和使命如此残忍,我用了整个童年在书中找寻着,从未见到有家族与维萨林一样,也从未记录过如此这般无解的诅咒。”

“不安整日萦绕在我的心头,直到出嫁那日才勉强平息,因为我觉得我终于要慢慢脱离家族了。”

“……后来我的丈夫说我们可以孕育一个孩子,这是一个改变的契机,如此美好,以致于我每天都在期待着。”

……

这些都是从日记本中撕下的内容,被草草扔进火盆,在尽数沦为灰烬之时,葬礼刚好开始了。

空气中笼罩着阴冷而沉重的气息,那是雨水与泥土、墓碑、青苔所交织的阴冷,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空间,让人不由自主裹紧衣物,抵御这份浸入心扉的寒意。

满目都是丧服,宛如成群的乌鸦停驻在家族墓园。

雨雾扑面而来,沾湿了发顶垂下的黑纱,是少女也是寡妇,黑裙的诺菈在人群中低垂着头,如同一只黑天鹅,苍白的脸色在头纱下若隐若现。

在风中,她的头纱与唱诗班的颂歌一同飘动,烛火又随着低吟浅唱不断摇晃,最后灰烟产生的微尘飞向了沉默的棺木。

这里有人死去,是她的丈夫,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多岁,睡在那棺木中,百合花堆满了他的尸体,在场的亲眷无不扼腕叹息。

当死者的棺材被送入挖好的土坑时,诺菈干燥的嘴唇动了动,仿佛是几个音节,却没有声音。

出嫁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犹如昨天,她与丈夫聚少离多,丈夫在上次出门前与她许下承诺,没想到再见面时竟是永别。

曾经期待着有谁能将她带出泥沼,可现在丈夫也死了,倒在了她的厄运下。

她依旧茕茕孓立,别无他物。

“敬爱的父神,我们在此聚集,为这位忠实的信徒进行最后的告别……”

颂词的神职人员身着无瑕的白色袍服,斗篷的设计简洁典雅,强调出了平直宽阔的双肩,腰部又以多重古朴的皮革束带勾勒出劲瘦腰线,令人不禁想象那禁欲包裹下的蓬勃躯体。

他捧着教典,完全陶醉了,不像其他神官那般,而是放任嘴角随着吟诵的深入勾起弧度,仿佛六翼天使就环绕在他身边,也借此感染着他人。

女士们小声地议论着,不解教会何时改良了制服,相比原先的臃肿,这番设计更加令人心动了,恨不能投身这位俊美神官的怀抱,尽情地感受恩典。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声圣子大人,其他人也就跟着注意到列于墓园的骑士小队,这才反应过来,再看那位时,先前惹人意淫的形象便多出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

谁都没想到,教会的圣子竟然会亲临妹夫的葬礼,不得不感叹一句兄妹情深。

直到棺木被泥土覆盖,追悼终于也迎来了结束。

“让我们一同默哀,为他的灵魂祈祷,愿他安息,在父神的怀抱中获得永恒的喜悦与安宁。”

一只真正的乌鸦悄然出现在墓碑上,这是传说中游荡在幽暗冥河的生物,不祥的黑色与苍白墓碑形成了强烈对比。

它的脑袋毫无规律地向四处扫动着,没人能读懂它的意思,又很讨厌地脚踩在今天主角的脸面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存在,于是它被人一手杖轰走了。

诺菈盯着那只乌鸦走了神,她有种被其凝视的感觉,虽然是不怎幺吉利的事情,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探究验证。

“你一直盯着我,我和他有这幺像吗?”

耳旁响起一道尾调上扬的轻佻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来是这位俊美的圣子正向她走来,唇边的笑意略带讽刺。

满目皆是黑色,唯有这一抹白,但带给她的不是圣洁,而是叛逆。

她头纱之下的脑袋朝来人偏了偏,在那错误百出的制服上停留了两秒,“并不像,卢修斯不会穿成这样,阿斯泰尔,如果你是认真的,就不要犯这种错误。”

少年听见这声“阿斯泰尔”,迅速就卸去了方才面对众人时的庄正肃穆,凑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企图让自己的气息侵入那不近人情的黑头纱之下。

“所有人都穿着裹尸袋一般的衣服,我就不能亮丽点儿吗,况且有谁会质疑圣子呢?”

“不要给他找麻烦。”

“我和他本来也不对付,”阿斯泰尔耸耸肩,毫不在意这个警告,“我们都这幺久没见了,还差十多天就满两年了,我的姐姐,难道你不想我吗?”

这两年不见,他才发现自己的姐姐原来是这般矮小,就只到他的胸口而已,被黑色包裹得严严实实,在视角里就像一座用蕾丝和花边装饰的移动墓碑。

“我可是梦里都不忘跟你打架呢,唉,算了,旧事重提没有意义,”他自顾自伸了个舒爽的懒腰,声调也变得懒洋洋的,“念那些冗长的悼挽之词,无聊死了,我干脆直接说,希望大家一起祝福我那倒霉姐夫早日投胎,下辈子不要再让妻子早早地守了寡……”

“尤其是,不要再跟萨维林扯上关系。”

他半眯起眼睛,纯洁的表皮下装满了恶趣味,顶多也就能装一会儿圣人,在自己的姐姐马上就原形毕露了。

诺菈的头纱被风微微吹动,攥紧了藏在繁复花边袖下的手指。

丈夫的死因仿佛已经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只是,诺菈在想,成为寡妇和不明不白的成为寡妇,这两者是否有区别。

毕竟萨维林是个神秘的家族,人们对其少之又少的认识里,有一条便是——萨维林的女人,不是寡妇就是在成为寡妇的路上。

至于死于谁之手、因何而死,有那幺重要吗?

她什幺都做不了,无法为丈夫复仇,她应该庆幸这一天来得还不算晚,不然也许她会产生无法自拔的感情。

她想要呈现给他人的,是恰到好处的淡然,既不会触怒家族,也不会太冷漠。

这个冒牌的圣子望着她,眼睛似乎再说:为什幺沉默?

“他触犯了家族的底线,将你的血液献给了炼金术师。”

阿斯泰尔的眼睛里出现了些许烦躁,他伸手掀开了那个碍事的头纱,即便这样的行为毫无意义。

只有薄弱的下巴和唇红清晰的薄唇,再往上就是覆盖着黑色面具的景象了。

的确是毫无意义,但阿斯泰尔在这方面颇有些耐心,他再次伸手,又摘下那只铁质的黑色面具。

少女的眉眼似乎有与生俱来的忧郁,就像这片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整张脸只有层薄薄的皮肉,没有多余的脂肪,脆弱敏感至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血管脉络。

这无疑是美的,但是一种令人担忧的、挣扎在边缘的美,整个家族都美得像一堆神经质的复制品。

在这方面,一位伯爵曾有过非常生动的形容,“萨维林的人就是冰晶做的杯子,不用谁去碰,他们自己就会碎成一片。”

这是一种深入血液的家族病。

他被诺菈直直望着,还以为面具下会是湿润的景色,他好久没有见过这双眼睛了,虽然他照照镜子便能见到一模一样的复制品。

他将那个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遮住那双总是戏谑的眼睛。

他看着自己的姐姐诺菈,就如同看着自己,面具在谁脸上又有什幺区别呢?

因为他们有着如出一辙的容貌,如果硬要找不同,顶多是他的骨骼线条更加坚硬鲜明,他们有着惨白的头发,浅淡到发白的灰蓝色眼睛,正如父亲和母亲,祖父和祖母,整个家族的嫡系都共享着一张脸。

任谁听上去都会觉得疯狂、惊世骇俗,连圣子卢修斯都得继承这幅畸形的面孔。

他们生来便戴着相同的面具,但为了维持这份秘密与神秘感,需要戴上第二层面具。

这种黑色面具和化妆舞会所用的装饰性面具不同,从额头一直到高挺的鼻尖,都会被铁质所覆盖,甚至无法露出眼睛,识物全靠面具上雕刻的符文,这几乎算是家族特色。

面具令少年的气质妙不可言,因为双眼被遮住后,那露出的薄唇便更加鲜明了,唇瓣的每次开合、唇角上翘的弧度都惹人遐想,颇有些索吻的意味,更别提笑起来会如何了。

在别人的眼里她也是这样吗,她突然没来由地想,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人,像是在用新奇的角度审视自己。

覆盖着面具的脸凑得更近了,从那块黑铁下仿佛传来了热烈的凝视。

“啊,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呢,呵呵,如果我现在亲吻你的嘴唇,他们会是什幺反应,一个寡妇和发誓要侍奉神的圣子,一对兄妹,是幻灭?是无视?还是神圣不容质疑,嘴上说这是神的恩典,心里却恶心得不行?”

“怎幺办,我就是想搞坏卢修斯的名声……”

“你会受到处罚的,那些爪牙遍布在你想不到的地方,况且他也是你的哥哥,这样对你有什幺意义?”

“我怎会在乎,他总是抢走我的东西,不仅是孪生双子的名号,就连……”

“明明我们才是一个子宫里同时诞生的孩子,我却要整日戴着面具,看着你们在人前是和睦般配的一对孪生兄妹。”

虽说是控诉,但他却并未表现出什幺不体面的恼怒,只是极为不屑,不知是对那些处罚,还是对某些人。

戏谑玩味才是他的常态,惯于轻飘飘地扬起,然后在不经意时以诡谲的角度粗暴切入,仿佛要将所有人、所有事,甚至是姐夫的葬礼都搅个天翻地覆,令人不得不提防着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那些不知情的宾客都在看着他们,诺菈的心跳快了起来,在这压抑的葬礼中,心脏伴随着些许羞耻,开始紧张地跳动起来。

他实际并没有如所说的那样做,比他的言语更有理智,只是绅士般执起女士的玉手在指节上落下一吻,“冒犯”姐姐的动作意外的优雅温柔。

他擡起头时已经勾着笑意,嘴里哼出了刚刚吟唱过的安魂曲,只不过被他改编得颇具浪漫主义风格。

“我不会那样做的,总得和你修复好关系呀,毕竟,我们的命运早已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了,父亲让我来告诉你,三天后会举行仪式,你我都要参加。”

“……”

沉默中,诺菈惯于垂下的脖颈垂得更厉害了。

“如果逃跑,就打断你的双腿,如果挣扎,就拆掉你的骨头,”阿斯泰尔眯起双眼,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天真与凶险,“当然,我相信你不会那样做的。”

诺菈微微点头,答复:“我明白,家族的意志高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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