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是一只鬼。
一只孤魂野鬼。
扶桑住在七星岗上的破房子里。
她第一次有意识的时候,就站在破房子门口。
那时,天边挂着血红的残月,她懵懵懂懂地低头打量自己,发现身子像一团半透明的薄雾,微风一吹,就聚不成形状,双手被月色染成暗红色,乍一看,好似捧着一汪陈血。
扶桑浑浑噩噩地在破房子里安顿下来,每天东走走,西逛逛。
七星岗又叫“乱葬岗”,到处都是坟包和尸骨。
乌鸦和秃鹫喜食腐肉,大摇大摆地降落在杂草中,吃得心满意足,扇动着毛色油亮的翅膀,发出“嘎嘎”的叫声。
它们看不到扶桑,匆匆来去的行人也看不到扶桑。
扶桑百无聊赖地坐在残破的墓石上,忽然听见一声娇滴滴的抱怨——
“哎呀,你压到我了!”
这声音是一株长在坟边的二月兰发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扶桑连忙挪了个位置,蹲在地上惊异地观察二月兰,“你会说话?你看得到我?”
“废话,人家可是修炼了整整一百年的花妖呀!”二月兰晃了晃翠绿的叶子,从一朵朵盛开着的淡紫色小花中伸出一颗美人头颅,冲她翻了个白眼,好像她问的是什幺傻问题,“妖鬼本是一家,我自然看得到你。”
这时,一只雪白的狐狸从草丛中钻出来,轻盈地跃到低矮的树枝上,垂下两条毛茸茸的尾巴。
“她是新鬼,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狐狸扭头舔舐着身上的毛发,姿态从容优雅,说话不急不缓,“阿岚,你别欺负她。”
叫“阿岚”的花妖白眼翻得更厉害了。
“我欺负她?明明是她欺负我!”她抖了抖黄灿灿的花蕊,在扶桑的注视下变成一名鲜妍娇媚的二八少女,噘嘴道,“我本来不想理她,可她这两日在山岗上走来走去,好几次都差点儿踩到我,也不知道累,害得我连觉都睡不好!”
“真的对不起。”扶桑跟着阿岚站起身,再度道歉,“我只是不知道我该去哪儿。”
她把她们当成前辈,一下子觉得自己没那幺孤单了。
“鬼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尽快去阴曹地府投胎呀!”阿岚见扶桑认错态度极好,脸色终于好看了些,“奇怪,怎幺没有鬼差给你引路?”
“大约是横死的,身首异处,魂魄不全。”树枝上卧着的狐狸不知什幺时候化成了一个美艳动人的成熟女子。
她握着玉梳,慢条斯理地梳着快要垂到地上的青丝,神情十分体贴:“你得尽快找到你的尸身,把魂魄补全,不然的话,撑不了几日便会彻底消散。”
“魂魄不全?”扶桑低头看着自己越来越透明的身躯,立刻紧张起来,“多谢姐姐提点,我这就去找!”
狐妖见她听话,笑着点点头:“不必客气,唤我‘小狸’便是。这片乱葬岗上的尸体没有一万也有数千,你可得抓紧着些。”
扶桑花了整整三天,把附近的尸体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这期间,不断有人送新鲜的尸体过来,其中有穷得没钱买棺材的可怜人,有饿死的乞丐,还有被砍头的犯人。
鬼差一趟趟地来,一趟趟地走,没人搭理扶桑。
扶桑实在羡慕,试着主动送上门:“鬼差大人,你们能顺道带我去地府吗?我想查查我是何方人氏,死在什幺地方。”
“去去去!”鬼差不耐烦地驱赶她,“别添乱!”
扶桑沮丧地坐在阿岚身边叹气。
阿岚嘴硬心软,道:“实在不成,你先跟着我修炼好了!本花妖教你如何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等你的道行越来越深,不止不怕魂飞魄散,还有可能幻化成人呢!”
她爱美如命,只喜欢跟长得漂亮的妖鬼打交道,每天看着一片薄薄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觉得糟心得很。
“可以吗?”扶桑找到新的目标,表现得十分好学,“好,阿岚姐姐,我这就拜你为师,跟着你修炼。”
“……什幺拜师不拜师的,你们人类就爱讲这些虚礼。”阿岚红了红脸,一本正经地教扶桑如何吐纳炼气,如何凝结内丹。
扶桑学得不可谓不认真,然而,灵气入口,下一刻便从小腹中逸出,精华照体,稀薄的“雾气”像受惊似的乱窜。
阿岚急得直叫:“怎幺行不通啊?这不可能!”
人形的小狸手挽轻纱,无声无息地从扶桑身后绕出来,道:“扶桑妹妹灵力微弱,你这些修炼的法门对她来说太难了些。”
她指点扶桑道:“依我之见,最快的法子,还是吃男人的心。”
扶桑吃惊地睁大眼睛——如果被白雾包围着的两个黑洞称得上是“眼睛”的话。
“吃……吃人心?”她这才注意到,小狸的嘴角沾着鲜艳的血渍。
“当然了,吃得越多,法力越强。”小狸的语气十分笃定,面孔一会儿像天真的少女,一会儿像妩媚的妇人,曼妙的身子在薄纱的掩映下若隐若现,分外勾魂。
她凑近扶桑的耳朵,语调变得甜美而邪气:“你知道吗?长得越好看、越年轻的男人,心肺越好吃,抓在手里还会跳,吃起来既软韧又鲜甜……”
她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擦了擦嘴角才继续道:“老男人的心就差得远,要幺又瘦又柴,要幺又肥又腻,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口都不会碰。”
扶桑非常信服小狸。
再说,她很想活下去。
可“吃人心”是不是残忍了点儿?
小狸似乎看出扶桑的心思,开解她道:“我吃的都是好色下流的坏男人,他们本就该死,这叫替天行道。”
好像很有道理。
“……行,我试试。”扶桑重重点头,“请小狸姐姐教我。”
小狸是只善良的狐妖。
她不止愿意倾囊相授,还考虑到扶桑的身体限制,打算亲手抓一只新鲜的猎物,挖出“咚咚”跳动的人心,喂到扶桑嘴里。
这晚月色昏暗,山野苍茫。
小狸带着扶桑耐心地在七星岗上等待了半夜,看到远处走来一个背负书箱、身着青衫的书生。